玉漏轉身去倒茶,一麵點頭,“剛收好針腳,一會奶奶醒了就給她拿去。”
鳳翔把袖筒疊來放在一旁,雙手接過茶來,“還是我給她拿去,她今日不知哪裡惹了火,我出門時就見她有些不痛快。一會你拿過去,豈不是撞在她槍頭上?”
言訖,他的眼睛略帶歉意地掃過玉漏與絡嫻,低下頭呷了口茶。
他長著雙溫柔的眼睛,天生的書卷氣,經過這些年的水墨熏陶,更顯得溫文爾雅。雖隻二十四的年紀,卻沒有年輕公子的浮華意氣,難得一見的沉著內斂。
這樣的人,偏配了個蠻不講理的奶奶。
絡嫻常替她大哥感到惋惜,她把托在腮上的手猛地放下來,向窗戶上橫一記白眼,“怕她什麼?大哥脾氣也好過了頭,都是因為你縱得大嫂那性子愈發上來了。玉漏是你的侍妾,大嫂吃醋挑事,外頭人可不單要笑話大嫂,還要笑話你呢。”
“人要笑話你也攔不住,嘴是長在人家身上。”鳳翔沒奈何地笑著,隻是笑眼轉到玉漏身上時,難免生出一絲愧疚,便體貼道:“你搬根凳子來坐,老站著做什麼?自己家中,不要過於拘謹。”
玉漏依話正去搬凳子,絡嫻便起身告辭,“來了這一晌,我也該回去了。”
鳳翔心知他那大奶奶一會午覺起來少不得要撒性子,和他鬨幾句就罷了,恐怕又饒不過玉漏去。他有意要把玉漏支走,等他大奶奶氣順些再叫玉漏回來才好。
恰也有樁事要交代玉漏去辦,便也立起身來,“趁你的車馬在這裡,也把玉漏帶去你們府上一趟。自池鏡回南京來,我還沒給他鄭重接過風。我這裡寫個請客貼,由玉漏帶去交給他。他來不來也罷,好叫玉漏給我捎句話回來。”
玉漏聽見“池鏡”這名字,猛地心一跳,轉身迎來,“叫我去送帖子?”
鳳翔笑道:“這種外頭跑腿的事原不該叫你去,隻怕一會正屋裡醒了你挨罵,所以支使你出去避避風頭。你若是不想去,就不去。”
玉漏忙點頭,“我去!”落後靦腆一笑,“出去吹吹風也好,在屋裡坐了好幾天了。”
絡嫻會出鳳翔維護之意,歪著臉笑,“這才是我大哥,看大嫂一會起來拿誰撒氣去!大哥,你聽我的,可彆縱了大嫂,她那個人,越縱越了不得。玉漏我替你帶去,晚些時候再送她回來。”
不一時鳳翔往書房裡寫了請客貼來,玉漏接來,感激他一眼。卻不是為謝他替她解圍,是謝他平白給她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去遇見池鏡的機會。
鳳翔哪裡曉得她這副心腸?見她腮上沾著點盆裡撲出來的灰星子,抬手拿拇指替她揩去,“你難得出去走走,在三妹家裡用過晚飯再回來。不怕的,我這三妹最好客,人也和善。”
絡嫻一對眼睛鎖在他二人身上,咂舌打趣,“嘖,大哥幾時也變得這麼體貼人了?這才像是和和美美的兩口子嚜。”
玉漏給趣這一句,臉上雖燒得滾燙,心內卻又冷又平,隻管點綴出一份羞澀,靦靦腆腆地跟著絡嫻去了。
叵奈及至池家,運氣不好,說池鏡還未歸家。玉漏憋不住在心裡罵他一句,真是個燎了窩的馬蜂,到處亂竄!
絡嫻解了披風從臥房裡出來,吩咐回話那丫頭去池鏡屋裡哨探著,“他要是家來了你就回來告訴一聲。”說著請玉漏坐下,另吩咐丫頭去端果碟熱茶。
池鏡不在家也不要緊,橫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玉漏一麵在暖閣裡榻上坐下,一麵環顧絡嫻這間屋子。
屋子竟用碧紗櫥隔成了四間。這裡是東暖閣,榻對過擺著張紫檀老圓桌子,也是間小飯廳。
外間是大廳,對著各擺三套桌椅,上頭擺著主座是兩張大寬禪椅。西暖閣像是做了間內書房,隔著層層碧紗櫥上糊的輕紗。玉漏看見設了幾麵書架,裡頭還嵌著旋轉屏風,做了門,想必是隔的臥房了。
玉漏一門心思到這“廟”裡來,從不是為拜這廟裡的“神”。她的目的清晰明了——是要進這座仙宮寶殿,做這殿內的“真神仙”。
給人做妾有什麼意思?生下個一男半女就罷了,算是明麵上的姨奶奶,一半的主子。倘或沒生養,就像她此刻在鳳家的境遇,侍妾和丫頭不就是和不和主子睡覺的差彆?
她心裡頭在算計,絡嫻的話倒也是一句沒落下,你來我往地和絡嫻答對著。
玉漏這個人自有她的好處,有眼力,一眼便看出絡嫻簡單敦厚,所以和她說話從不饒彎子。
絡嫻也著實喜歡她,打聽她的年紀,“你今年多大?我十九,不知該叫你姐姐還是妹妹。”
玉漏一張臉笑得靦腆又客氣,“怎敢和三姑娘稱姊妹?我小姑娘一歲,隻管喊我的名字好了。”
“有什麼不敢的?按理我還該叫你聲嫂子呢。”
兩個人正笑著,倏聞得廊廡底下傳進來一聲疏疏懶懶的笑聲,“二嫂在家呢?外頭就聽見二嫂的聲音,黃鶯似的,笑得真是好聽。”
絡嫻扭頭隔著窗紗一看,朝玉漏笑,“我們小叔回來了。”說話迎出暖閣,“小叔,我還叫丫頭去你那裡哨探著你回來沒有呢,你這是從哪裡過來的?”
“我才剛外頭回來,還沒回房,經過二嫂這裡,想起來問二哥借本書,就順道走進來。也要給二嫂來請個安。”
最尾個“安”字咬得格外輕,玉漏記得這聲線,有禮卻懶散,輕薄且放浪,就跟這十月末的太陽,照在地上,光儘管是金燦燦輕飄飄的,卻使人感覺到一陣溫吞的蒼冷。
隔著罩屏去望,池鏡還是那副姿容,打拱絕不肯把手認真扣住,隻鬆鬆散散地稍微合一合便撒開。腰杆立馬也直起來,結在嘴角上的笑是一朵小小的蓋了霜的臘梅花,沒有熱溫,並不像真正笑的意思,隻是個習慣性的小動作。
玉漏記得他那雙目空一切的不耐煩的眼睛,他也用這雙眼睛看過她,匆匆一眼,簡直是藐視,就豪不在意地挪開了。
想到這點,她不由得端正了腰,希望他的眼掃進暖閣時,能一眼認出她來。
不幸池鏡在外間客椅上落了座,恰好背對著東暖閣,微微歪垮著肩膀架起一條腿來,“叫《夢溪筆談》,二哥既然不在家,隻好勞煩二嫂替我找找。”
這可難住了絡嫻,他們鳳家的規矩是不強女孩子讀書。她自幼不喜歡讀讀寫寫,因此沒認真學過,不大認得幾個字。
待要叫他自己進西暖閣書架子上去翻時,見玉漏走了出來,“我來幫你找吧。”
絡嫻迎麵喜道:“你認得字?”
“粗略認得幾個。恰好《夢溪筆談》我曉得,是遠宋沈括的典籍。”
玉漏說著話走近來,暗瞥池鏡一眼,看見他眼裡也微有些驚詫之色,不知是因為認出她來了,還是因為聽見她讀過書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