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池鏡還小,一年有半年的光景代他父親在南京給老太太與長輩們儘孝,下剩的時候都是和他父親住在北京。兩京的繁華富庶他都是經過的,普天之下的好東西,他也都見過使過。
這會太陽全部落下去,寒氣襲上來,玉漏忽然打個冷顫,感到一陣龐然的灰心。也不知先前自己是哪裡來的那股拚勁,竟敢自不量力。
可要叫她回頭,她又決計不肯。
倏聞得有人敲窗,玉漏打起車窗簾子,看見池鏡彎腰在馬背上看她,“我要往東去,叫小廝送你回鳳家。替我向你們大爺帶個好。”
不知幾時天色已沉成一種幽昧的藍,月亮細細的彎在他頭頂,冷而白。人間像不知不覺墜入一片深海中,使人感到一點窒息。
街口人煙寥寥,各處鋪子都關門上了板子。他的耳眼口鼻都有些朦瞳模糊了,唯獨一雙漆黑眼睛在這初冬的暮色中,還亮著零星一點冰人的光。
玉漏知道說這話有些厚臉皮,但在這一刹那,她就是莫名認為自己和他很登對,在靈魂裡。因為她能感覺到從他那黑海一樣的眼睛裡頭摸進去,一定可以摸到他冷的心。
在這一點上,他和她是一樣的。
她不由得重新提起一點信心來,抱著包袱皮點頭,“您路上好走。”眨眼又忙添補一句,“天色暗得很,路上恐怕起霜,您打著燈籠不曾?”
前頭四個小廝皆打著燈籠,池鏡一招手,叫來了一個,“把燈籠給姑娘。”
玉漏忙搖撼兩手,“我倒用不著,轉到西街上去,一會就到了。”
池鏡端起腰來,馬蹄子踱了兩步,退得遠了些。他的身子在馬上懶懶地跟著晃兩下,雖不說話,一雙眼隻管把玉漏望住,透著不耐煩,叫人不能磨蹭推辭。
玉漏不敢忤逆,忙笑了下,把胳膊伸出窗去接,“那,謝謝您。改明日我再送回府上去。”
他毫不在意,“一隻燈籠值什麼?”
她有點慌張,燈籠杆子卡在小窗口,越急越亂,恁是就忘了把杆子橫著收進去。
池鏡看見她單薄的小氅袖聳上去一些,露出截又細又白的腕子,脆弱得一折就斷。這樣的溫順得兔子似的女人,隻適合睡覺,怨不得給人為妾。
因為尷尬,她嵌在窗上的臉發訕地笑著。他也覺得可笑,抬手把杆子給她送進去,無意中出聲,“大概就是太笨的緣故,所以唐二才不要你了。”
玉漏眼色一亮,心下又驚又喜,他果然記得。儘管話不大中聽,但沒什麼要緊,好歹證明他記得她。這無疑是為她的信心添磚加瓦。
沉默的功夫,他又問:“你跟唐二幾年了?”
“兩年。”
“兩年……”他拖著嗓子,事不關己地替她惋惜,“唐二也夠沒良心的,跟他兩年,說丟手就丟手。”
玉漏聽得出來,那居高臨下的笑眼中並沒有任何憐憫的感情。她想著該回些什麼挽回一點尊嚴,畢竟成了人家的下堂妾,對一個女人來說,應當是件丟臉麵的事。儘管她自己並不這樣想。
話還未出口,池鏡已將韁繩拉著掉了個方向,背後囑咐了句駕車的小廝,“送姑娘回鳳家後把車趕到四老太爺府上去,那頭想必還要用車。”
那小廝答應著把馬趕起來,玉漏探出頭,池鏡的背影業已隱沒在夜色中,隻聽見馬蹄子“踢踏踢踏”的,慢悠悠地在空曠的長街響著,令她感到一股無名的悵然。
歸至鳳家已是掌燈時分了,天冷也無人閒逛,都在屋裡歇著。天色昏暝,寒煙四起,花草樹木籠在煙幕中模糊不清,在各處站了鬼的影子,襯得鳳家偌大的宅院益發荒殆。
鳳家早個幾十年也是名門之家,爺爺輩男人裡出了好幾個做官的,曾做到南京吏部。後來老太爺老太太先後過世,分了家,又是貶的貶,罷的罷,死的死,日漸沒落。
如今同族中年輕一輩男人裡,僅鳳翔是個有出息的,先時科考出來做了兩年官,雖因得罪人給革職在家。不過聽絡嫻的口風,興許真能東山再起。
可再能輝煌也隻是落日的餘暉,瀕死的耀眼。鳳家畢竟是凋零了,單靠鳳翔一個人重整門庭到底艱難,拖著這麼些人口反倒能把人拖垮。而女人的青春又太短暫,玉漏生死不能陪他這麼耗,不過是借他做個登雲梯。
她抱著裝衣裳和做鞋料子的包袱皮走進院,看見正屋裡亮著燈。原該一徑鑽回西廂,聽絡嫻的話,不給鳳大奶奶曉得。
可稍稍思量,兩眼一轉,恁是抱著包袱皮打起厚厚的棉簾子走進正屋。她腳步輕,碧紗櫥裡頭沒聽見她進來,還在說話——
“我一說她,你就護著。還說公道,哼,我看你那心都要調去右邊腔子裡吊著了。”剛吃罷晚飯,鳳大奶奶儷仙坐在榻上,拿細竹簽子剔著牙,向旁啐了口,引得炕桌上的燭火苗子抖顫了幾下。
鳳翔煩嫌地放下書,控製著眼睛不去看她,省得她招來他更多的厭煩。也還是儘量平心靜氣和她說:“玉漏並沒什麼錯,自從到家來,還不是時時謹慎,處處聽話。你為什麼老是無中生有?叫外人聽見,你做奶奶的名聲上也沒什麼益處。”
“她那不過是裝出個聽話樣子罷了,哄得了你們這些瞎眼的男人,可哄不了我。”
儷仙說著,索性將竹簽子也丟開,“按你這意思,好像是我容不得她?我告訴你,我不見得是那麼肚量小的女人!我是替你抱不平,又不是什麼乾乾淨淨的姑娘,是人家姓唐的不要了,丟給你的。偏你沒吃過沒見過,還當個寶貝似的焐著,給人看不起!”
唐家,池家,鳳家都是世交,如今鳳家的名望雖早不如那兩家,可幾十年的交情,輕易也斷不開。唐二爺要贈妾,鳳翔不好拂他的盛情,隻得勉為其難接了來。
不承望玉漏行事小心,溫順乖巧,從不肯多說一句,常是低著頭做活計。闔家任是誰,都和人和和氣氣的,托她做事情,也從不推辭。
這些日子鳳翔看她下來,倒起了些憐惜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