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賈政果然有信來,大讚賈雨村才學出眾,言談不俗,“又是自家宗侄,自當竭力相助”,說是幫他謀了金陵應天府的差事,不日到任。信中又說老太太十分擔心外孫女的病,說是待她大痊了,定要派船隻家人來接。
林海接了信,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隻是心裡犯嘀咕。
原來前頭賈母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想親上加親,定下黛玉同賈政的那位銜玉而生的公子的事來,因賈敏生前對這個侄兒的評價並不高,林海也在考量,之前去信時特意問過府中公子的功課,可觀賈政的書信,卻隻字不提,莫非此事隻是老太太主張,二內兄夫婦其實興趣寥寥?
若果真如此,這樁親事還是不談為好。
又過了幾日,黛玉咳症總算緩好,榮國府那兒又催得急,這父女二人有再多不舍,也不得不收拾行囊,準備分彆了。這日林海散衙回來,正盯著下人檢查小姐路上要吃的藥,忽見管事媳婦成明家的急匆匆跑來,遞上一封信箋:“老爺,姑娘,這是姑太太差人送來的急信,姑太太還說,不日便要啟程遠行,臨行前想回娘家看看,同老爺姑娘見上一見。”
“什麼?”不獨是林海,連黛玉都驚了一驚,起身湊了過來。
林海忙拆了信,一目三行地看完,又不敢置信地從頭看了一遍。
黛玉的祖父在時,林家正值巔峰,祖父承蒙聖恩,多襲了一世侯爵,林海又高中探花,一時風頭無兩,故而他兄妹二人的婚事也是精挑細選,林海娶了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妹妹林滿更是嫁進了三代五帝師的殷家,和公主做了妯娌。依林祖父的盤算,有榮國府和殷家兩門姻親,兒子又是正經科考出身,必然前途無量,待林海在朝中站穩了腳跟,亦可反過來作為妹妹在高門大戶中生活的底氣和依仗。世家大族間的聯姻,本來如此。
原本祖父的打算一點沒錯。兒媳才情出眾,和兒子琴瑟和鳴,恩愛有加,眼看著就要開枝散葉,女婿亦溫柔體貼,踏實上進。誰不羨慕他一雙兒女的好姻緣?
誰知事情急轉直下,林祖父和祖母相繼離世,林海先守母喪,再戴父孝,丁憂多年後再回官場,局勢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皇禪位,新帝登基,許多勳貴家族在儲位之爭中的謀劃都成了泡影,連他嶽父榮國公都失了實職,不得不稱病還家。還未等他理清形勢,噩耗又再度傳來,妹夫在治水的任上無意間撞破了當地官僚地紳吞並朝廷賑災銀兩的醜事,慘被奸人所害,林滿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經此一事,林海深感人生無常,也丟了在官場大展身手的心氣,可他願隻與妻兒談詩論賦,天卻不遂人願,幼子嬌妻相繼離世,隻留他和女兒相依為命,卻又不得不分離。
黛玉奇道:“殷家怎麼肯放姑母出門?還是出遠門?”
倒不是她對姑父家的長輩們不禮貌,實在是殷家這樣的名門望族,論起規矩來便顧不得人情。尤其林滿還是無子的寡婦,要守的規矩便更多了,每日素衣清食不提,連和下人們說笑兩聲都要被族老訓斥,更彆說出門了。黛玉隻記得母親病重彌留之際,姑母憂心她無人照拂,又恐林家後院沒了主母要方寸大亂,便央求叔婆母開恩讓她回一趟娘家,幫著料理嫂子的身後事,卻被斥責說她不懂規矩,無心守節,罰她去佛堂數豆子。姑母無法,隻有在賈敏喪事出殯那天回來了一趟,和黛玉相擁痛哭了一場,沒多時又被下人急匆匆催促著回去了。直叫黛玉又難過又憤懣,一時竟不知姑母在那豪門大戶中究竟是做媳婦還是坐牢。
這些年林海在揚州做巡鹽禦史,府邸離越州的殷家老宅不過半日的腳程,可黛玉見著姑母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母親生前擔憂姑母的處境,曾帶著我去殷家走動,她畢竟是金陵賈家的女兒,殷家的長輩也不敢攔著她,可就我們和姑母喝了盞茶,說了會子話的功夫,他們家好幾房的太太們遣人來看著,嬤嬤們就站在窗外緊盯著,生怕母親和我說什麼教唆姑母的壞話似的。”黛玉提及此事,又是心疼姑母,又是懷念母親,忍不住紅了眼眶。
林海呆呆地看著她,不禁想到,這世道,女孩兒生活得該何等艱難,她們的一生都係在“婚姻”二字上,可即便如林滿那樣嫁得如意郎君,也敵不過天意弄人。父母的籌謀打算,也不過是給她們賭一個未來罷了。
他實在不願意把這等心事說出來再傷女兒的心,便強笑道:“是京中的公主和駙馬做主,將殷氏族中一個失了父母的幼子記到了你姑父姑母的名下,還說越州多有不便,要接她和幼子去京中撫育。”
其實長兄如父,林滿原先在老宅侍奉公婆,公婆離世後,駙馬和公主就提過要接弟妹去過活,隻是因族老的阻攔未能成行——當時林海和賈敏就曾推測,是殷氏族人想打著照料寡婦的旗號,光明正大地吞了他們這一房的財產,甚至林滿自己的嫁妝——隻是當時殷駙馬還遠在邊疆,定國公主雖身份尊貴,但正值幾位皇子奪嫡的要緊時刻,皇親國戚們個個謹言慎行,她為人媳,也不敢拿公主的身份壓人,畢竟殷氏族中有不少告老還鄉的朝廷大臣,一封折子遞上來也有幾分份量。
如今情況卻有了轉機,殷駙馬立功回京,定國公主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登上了大位,他們此刻給寡居的弟妹安排義子、接她進京,便絕對是孝悌典範了,族中諸人縱使不服,也不敢多言。
林海對黛玉笑道:“我原先還恐你一路孤單,現在好了,有你姑母作伴了。我這就去信給你外祖母,就請她老人家不必勞累操持,派人來接你了。”
黛玉卻問道:“原先姑母雖見不到,但父親知道她就在家附近,如今她同我都去了京城,父親一個人在這揚州城,可會孤單?”
林海聽了,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已無心官場多年,隻想著不出差錯便好,如今卻萌發了一種想法子立功調回京師的念頭。
若他離女兒同妹妹近一點,她們的日子是不是會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