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倚在走廊窗前,呆呆地望著艙外,直到碼頭上的林海遠得看不真切了,采薇才勸道:“姑娘,船上風大,咱們進屋裡去吧。”
這兩艘船都極大,最近天時又好,不見大風大浪,走在艙中絲毫不覺搖晃,竟似在陸上似的,采薇猶擔心黛玉要暈船,煮了蘋果茶湯。黛玉嘗了一口,倒覺得清甜幽香,便命雪雁盛上兩盅:“拿箱子裡的瑪瑙壺裝著,給姑母和表弟送去。”
雪雁便問:“用哪個瑪瑙壺?荔枝凍的還是橘紅纏絲的那隻?”
“這茶湯就是紅的,自然是要用白冰色的壺才襯它。”黛玉說。
雪雁應了一聲,又問:“要不要撒點桂花?”
黛玉愣了一瞬,今年秋天家裡變故多,並未來得及采摘、晾曬桂花,如今手上的桂花還是去年的,賈敏去年已經病得很重了,但那天聞到桂花香氣,還是突然來了興致,讓人將她扶到院中,叫幾個丫頭鋪好墊子,打下桂花來,忙了一個下午,黛玉帶著丫頭們一邊摘花一邊打鬨嬉笑,父母親就坐在廊下看著她們笑,那樣的畫麵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是甜絲絲的。
“桂花是去年的……就留著吧。”她輕聲說,“都留著,回頭到了岸上,再讓人去買今年的新桂花就是了。”
雪雁自知失言,趕緊找出壺和配套的茶碗來,盛好湯捧了來。
黛玉便親自領著她去了姑母的艙房。
林滿正在指點殷適的功課,見了她來,便笑道:“原是該我準備的,還是你周到。”殷適忙起身相迎,雙手接過雪雁手裡的托盤,第一碗先俸給林滿。
黛玉隻覺得這表弟年紀雖小,規矩禮數卻甚好——隻是有些太好了,便不像一家子人了,但轉念一想,人家有自己的爹爹媽媽,現在記在姑母名下,哪能逼著他一下子就把姑母當親媽看呢?便也客客氣氣地和他互相見完禮,才坐下來說話。
林滿因問黛玉:“我聽兄長說,你已經讀過《四書》了?”
黛玉點頭稱是。
林滿道:“找進士給你開蒙,兄長也是很疼你了。我當年讀書的時候,教我的先生才剛中了秀才,沒銀子趕考,來家裡教兩年書過度下罷了,等他走了,我有不懂的,也隻好問你父親。”
殷適也愕然地抬頭看了黛玉一眼,雖知林家素來把女兒假充兒子教導,但竟原是這樣奢侈的養法?
黛玉忙道:“那賈先生是被革了官職,遊山玩水的時候盤費不濟,才來的我家,倒不是一開始父親就想請他教我的。現他已求了我二舅舅,又做官去了。”
林滿笑問:“他先前被革職,可曾向你父親訴苦,說說冤屈?”
黛玉答道:“倒是不曾聽說。”
“那豈不是連他自己都認了從前被革職,是確實出了差錯?”否則單隻是得罪人便丟了官,早四處說自己倒黴了,林滿歎道,“這樣的人竟然又做官了?”
還是一方的父母官呢。黛玉此刻倒也有些覺得不妥了,隻是此事是父親促成、舅父操辦,她不便評價,隻好低頭不語。
“不過我都還沒見過此人,便隨意斷定他的人品,也是不對。”林滿道,“若是此後,他照常與你父親往來,並不避諱靠教他女兒來吃飯的事,那他就還說得過去。可若是他做了官後,便隻字不提曾經的落魄,隻和你舅父等交際應酬,你們可就得小心了。”
林黛玉冰雪聰明,一點即通——林海無心官場經營,隻論現如今的權勢人脈,的確不如舅舅家廣結權貴的氣派。賈雨村明明是她的老師,靠父親的推薦才結識了舅舅,可若是隻同舅舅來往而略過林家,便是他不喜提及過去貧賤之刻,此等人忘恩負義的概率極大。今日賈府榮貴,他便一心攀附,他日林海若更進一步,他便又能想起過去的師徒情誼了。可他日若他的恩人遭了難呢?他是會施以援手,還是把過去的逢迎奉承當成屈辱,伺機報複?那可就不好說了。因而她道:“我聽母親說,金陵有不少人家並不喜女孩兒讀書,如我舅父家的大表兄,娶的是國子監祭酒的女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可到了我大表嫂這一代,便也篤信女子無才便是德,隻讓她讀些《女四書》之類的賢女傳。如今尚不知外祖母家風氣如何,若是外祖母家也不喜女孩兒念書上學,便是我想提,賈先生約莫也是要三緘其口的。”
《女四書》……二爺剛沒的時候,殷家族老要林滿貞靜守節,便是怨林家許她讀書太多,沒收了她書房裡的雜籍、遊記等,險些連她嫁妝中的古籍字畫都不放過,又甩下幾本《女四書》、《列女傳》等,要她抄錄,十遍不成抄二十遍,直到把性子磨平為止。種種磋磨,不儘其數。林滿每每回憶起,心底總是發酸,但即便被這麼“矯正”了,麵對著娘家侄女兒,她仍不覺得女孩兒讀書有錯:“你母親才情出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隻論吟詩作賦,我看比你父親這個探花郎都要強幾分。能養出嫂嫂這樣的女兒,榮國府的老太君一定不是拘泥迂腐之人。”她一邊說還一邊指著殷適的功課一處,輕輕點了點,又笑著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