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不經意間望去,卻是殷適在練字,姑母指點他之處,便是有一處墨重了,顯得字上寬下窄,瞧著不好,便笑道:“水路顛簸,難免搖晃。”
殷適卻道:“是我分心了。”便笑著把這頁揉了,放到一邊,複又新起了一頁。
“把那個字再臨幾遍就是了,怎麼還要重寫?”林滿道,“長公主說要考校你功課,便這麼緊張?”
“不是的,要給長公主看的字帖我前幾日就謄抄好了。”殷適道,“是這幾日住在舅舅家,我看舅舅的字俊秀飄逸,我再練十年也趕不上他的皮毛,心裡著急,想多練練。”
黛玉聽聞有人誇她父親,捂嘴一笑:“那你也彆在船上這麼用功,容易犯暈不說,還要傷著眼睛的。”
“是了,你若真想用功,把自己讀過的古文在心裡多背幾遍——我記得你已經讀過《左傳》和《國策》了?”林滿道,“長公主也不是很嚴厲的人,你不必怕。”
殷適好奇地問道:“長公主學問好嗎?”
雖然屋裡頭隻有他們三人,但屋外可有不少丫鬟伺候呢,林滿嗔怪地點了點他的頭:“你也知道她是公主,還敢問?”
君臣有彆,公主可以待下和善,他們卻不能真把自己當公主的親戚失了分寸。林滿毫不懷疑,越州殷家那幾位倚老賣老、企圖以孝道壓公主一頭的老人將來不會多風光體麵。
林滿教訓完殷適,才壓低聲音小聲說:“太上皇不喜歡妃嬪、公主們讀書,有一說是因為上皇下江南巡遊時,金陵那幾家有幸接駕過,為表忠心,也不讓自己家女孩兒們讀書了。不過當今陛下是崇詩尚禮的,還要為公主、郡主等選仕宦名家之女入學陪侍呢。定國長公主與當今陛下一母同胞,其實學問也是極好的。”
黛玉對這些皇家秘聞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倒是聽見金陵那幾家都是受太上皇的影響才不令女兒讀書時唏噓了片刻,倒是殷適,聽得目光灼灼,麵上甚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一個五歲稚童的臉上顯然十分突兀,因而林滿不動聲色地多看了他一眼,殷適立刻反應過來,收斂了神色。
聰明的孩子自然討人喜歡,可他這樣背負仇恨的孩子,聰明外露就容易被人提防,雖然林滿待他極好,但今後他和林滿的生活其實都要看公主和駙馬的喜惡。在摸清楚那兩位的性情之前,還是彆表現得心思太重為好。
黛玉也默默觀察著姑母和表弟的動作表情,暗暗記在心裡——大家此去,其實都算寄人籬下,但姑母畢竟是殷家的媳婦,表弟更是殷家的子侄,住在殷家名正言順,而她去往外祖母家,卻真的隻靠親戚情分。恐怕得更加謹言慎行、萬事小心才好。
之後黛玉仍每日來找姑母說話,林滿給殷適講功課時,有時也會喊上她。三人互相依伴,倒是打發了不少時光。殷適和她也漸漸熟絡起來,偶爾功課不會做,還來請教她,黛玉本來也比他多上了一年學,也不是吝嗇之人,自然傾囊相授,兩人相處了幾日,已經能互相玩笑,引為詩友。殷適的字乃是其父生前早就取好的,叫“宜時”,黛玉便叫他“正好公子”,殷適便也想替她取個綽號,但因為林滿的一句“女孩兒家的字可馬虎不得,你瞧瞧我,小時候隻叫林滿的時候,還算圓滿,後來你祖父給我取字,隨兄長字如滿,如滿,可不就是不圓滿了?果然出了門就不順了”,便不敢再開這樣的玩笑,還贈了黛玉一塊玉扇墜賠罪。
黛玉嘴上說自己是個小氣性的,其實並不多計較,本來也沒有怪他,收了玉扇墜,見它顏色又好,料子又溫潤,雕工又精巧,十分喜歡,便命采薇收好,也還了他一個香囊。
不知不覺船已靠岸,岸上本應早有榮國府的轎子並拉車馬的車輛伺候,然眾人在船裡向外望去,站在碼頭正中的卻是兩個著四品侍衛官服的佩刀侍衛,身後各排著十二個府兵,皆扛著“定國長公主府”的緞旗。
榮國府來接黛玉的人名叫單大良,他也是府上“四大管家”之一的了,論理來接人這活用不上他親自出馬,實在是老太太等得急了,他才毛遂自薦,想在老太太那兒討個好。平日裡仗著榮府之勢,他在主子跟前又有體麵,在府裡府外都一向抬著頭走路,誰也不讓的,可偏偏這次遇上了真正的厲害人物——定國長公主儀比親王,府上的長史都是正三品,比他們家老爺的官都大——他也隻能避其鋒芒,縮在角落。
那兩個四品的二等侍衛還同他“商議”:“公主殿下聽蘭台寺大夫林海林大人之女也隨林恭人一道進了京,已備下了午膳,要宴請林姑娘,還請管事回去與榮國府老太君說一聲,免得她老人家惦記。”
單大良心裡直嘀咕,老太太盼著見外孫女可盼了一個多月了,這要是沒接到,還能不惦記的?但公主府的人的話他也不敢違逆,隻好訥訥地應下了。
林滿握住了黛玉的手,玩笑道:“好,我原以為是我們母子要單獨拜見公主,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現在有你陪我們了,好了,咱們一塊兒緊張吧。”
黛玉知道姑母早年出嫁時就覲見過公主了,說這話不過是安慰自己,但不知道為什麼,許是因為姑姑和表弟都在身邊,她其實並不十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