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收到黛玉的信,對賈雨村的作為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倒是驚訝於女兒的敏銳早慧。旋即又想到,黛玉在外祖母家,恐怕並不如她自己說的那樣一切都好、無憂無慮——否則,她又從何得來的這許多的顧慮擔憂?最要命的是,嶽母一向治家有方,怎麼這樣的醜事能傳到年輕的姑娘的耳朵裡?還是說嶽母家中有一些人,並不覺得徇私枉法有什麼不對?甚至,難道連殺人在他們眼裡都不算什麼?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更何況,皇上已經登基有些年頭了,朝堂上的風氣和走向和太上皇那會兒已經不大一樣了。林海初時隻覺得,兩個舅兄都沒有實職,嶽家的子孫再胡鬨,手上沒權也翻不出什麼大波浪來。可現在看來,他們雖然自己不在位上,但上可借王子騰等親戚之勢,下可養賈雨村等門生客卿,他們若是一次兩次地都成了,自以為無法無天,哪天真弄出什麼祖上功勳也保不下的大錯來也未可知。
他沉思良久,提筆寫下給座師範衡的問候信。
範老年紀大了,如今已不再擔任要職,正奉皇命率領翰林院的編修們整理、編撰《古今文鑒》,他老人家為官這麼多年,桃李滿天下,想不動聲色地重拾官場中心的人脈,從恩師開始最為妥當自然。
雖有心重回京師,然畢竟事情還沒個著落,他也不敢提前給女兒報信,怕如若不成,黛玉要失望,隻得好好安慰了她一番,送去不少江南的時新小玩意兒逗她開心,又備了一份厚禮送去榮國府,答謝嶽母對女兒的養育之恩。
如今薛家眾人在梨香院住著,薛蟠本不樂意,怕姨夫約束著,然而住了小一月,和賈宅族中子弟混熟了一半,才發現他家紈絝習氣比他隻多不少,吃喝嫖賭,無所不至,薛蟠樂得與這些子弟們飲酒作樂,非但無人管他,反倒添了不少更壞的毛病。薛姨媽本就溺愛,如今更管他不得,隻得把希望都放在女兒身上。
卻說那薛寶釵不僅姿容出眾,更溫和嫻雅,待人寬厚大方,她見哥哥不成器,唯恐姨夫家人心生反感,每每陪侍賈母、王夫人時便分外小心和順,同寶玉、姐妹們相處時更是謙讓有度,故深得下人之心,連寶玉也和她很快親近起來。隻是這寶玉原就有些心性不足,他自覺與林妹妹更熟一些,既熟貫,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隻氣得黛玉哭了,才後悔不迭,又去賠不是。
這日也是因林姑父從揚州寄了土產來,林妹妹便在屋中整理,要分給眾姐妹,他來找黛玉玩,見她在忙,莽莽撞撞地玩笑道:“莫不是因他們私底下議論,說寶姐姐把你比下去了,才著急收買人心罷?”這話一出,他自己都覺得失言,不等黛玉發火,便急急地拍了拍自己的嘴,“我又在說胡話了,妹妹彆在意。”
黛玉這回卻不搭理他,隻是把林海的信件小心地收入盒中,命采薇收起來。
倒是紫鵑問了一聲:“他們私底下議論……‘他們’是誰呀?”
寶玉一愣,吞吞吐吐的,也說不出來。
倒不是他冤枉人,府裡確實有小丫頭們私底下說黛玉不及寶釵,叫他聽見了,他心裡其實自覺跟林妹妹更親密些,但寶姐姐也確是個隨和大方的,要他分出個上下來,他也為難,當初聽到時,因那幾個小丫頭年輕清秀,他也沒覺得是多大錯,現在聽紫鵑這麼問,才意識到不好。
小丫頭們背後比較家裡的客人不好,他把這話拿來說給黛玉聽也不好。若真的把那幾個名字報出來,也不好。
橫豎都不好。
黛玉冷笑了一聲:“你若在這兒挖苦我,能討好你寶姐姐,倒也不虧。隻可惜呀,你這話她沒聽見,就是聽見了,恐怕也不理你。”
寶玉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出來就像挑撥似的,趕緊伏低做小,連聲道不是。二人正說著呢,卻見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來送花兒來了。”寶玉正愁沒人把話題扯開,趕緊道:“什麼花?給我看看。”便伸手拿過匣子,打開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紗堆做的假花。黛玉見那匣子空空曠曠的一個,隻裝兩枝花未免太大了些,便問:“這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彆的姑娘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
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彆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
周瑞家的聽了,站在一旁,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原來薛姨媽叫她給姑娘們送花,說好了賈家三個姑娘每人兩枝,林姑娘兩枝,餘下四枝給鳳姐,她因鳳姐住得近,又有女婿冷子興的官司要求鳳姐,便躲懶先去了璉二奶奶那兒,結果沒見著鳳姐人不說,還落了兩處尷尬。
寶玉見氣氛不好,忙問:“你從姨媽那兒來,可曾見著寶姐姐了?她這幾日忙什麼呢,怎麼總不見她過來。”
周瑞家的道:“寶姑娘身上不大好。”
寶玉聽了,便打發茜雪來說:“你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你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藥。說我改日親自去探她。”
茜雪應了一聲,正要去,黛玉卻道:“你既然要走這一趟,便幫我把寶姐姐的這份送過去,就說是我父親從揚州寄來的一些小玩意兒,不值什麼,寶姐姐在屋裡養身子的時候也可玩玩,打發打發時間。”茜雪道:“林姑娘都分好了,剩下的便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的吧?索性用一個大點的盒子裝了,我一起送過去,豈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