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前方站著周濂月。
他穿著黑色的長款薄風衣,一手抄兜,昏暗的燈光裡,輪廓黯淡,卻存在感十足。
剛出浴缸的時候,她沒有特彆注意,周濂月是那時候就在了嗎,還是剛剛進來的?
職業素養使南笳沒有多想,立即回到了角色裡。
她伸出手,按照設計的互動環節推進,“誰有火嗎?”
有人預備行動,周濂月卻搶先了一步。
他摸自己口袋,才想起安檢的時候明火都已收繳,便頓了一下。
南笳低頭,“你要給我打火機嗎?我的煙已經打濕了,點不燃。我需要火,你有火嗎?我想穿過黑暗,去找我的朋友。聽說城市大麵積停電,路上已經沒有燈了。”
她站起來,朝他伸出手,“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周濂月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她遞上來的手是冰涼的,帶一點點薄汗,有種水底藻荇的濕滑感。她穿一件純黑色的連衣裙,將她從頭罩到了腳,一頭長發披散,額前也蓋著長長的劉海,整個人蒼白如一縷幽魂。
她牽著他走出了門,在昏暗的路上遊蕩。
遇到了許多男人,和他們發生關係,又和他們分手;遇到了果女和海女,與她們短暫交際,又各自分彆。
故事發生時,她鬆開他的手。
在前往下一段故事的路上,她再度牽住他。
最後,三位女主在廣場中央的一盞熄滅的路燈下相遇,三人背對背而坐,各朝向一個地方。
南笳抬頭,看向的是周濂月站立的位置。
周濂月知道,這必然是戲劇設計的一部分。
然而,當劇場所有的燈光隻落在廣場中央,其餘人都如灰塵一樣隱匿了,他仍覺得,這世界隻剩下她和他,她的話都是對他說的——沒有給她想要的火,卻陪她走了一路的人。
她開口:“我需要火,你有火嗎?我想穿過黑暗,去找我的朋友。聽說城市大麵積停電,路上已經沒有燈了。這是我找到的最後一盞燈,可它也是暗的。你試過在三點三十七分的時候醒來嗎?你坐在空曠的房間裡,你想把魚缸裡的金魚塞進喉嚨,你想生吞所有的玻璃彈珠,你拿手觸碰發燙的電燈泡,你把自己沉在浴缸想象那是海。你用完了他送給你的口紅,你讀他給你寫的信,你撥打空號的電話號碼……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你知道,愛是痛覺。”
後續是另外一位女主的獨白,周濂月已沒再聽進去。
當所有的聲息都消失時,所有的燈光也滅了。
寂靜又黑暗。
沒有人出聲,也無人走動。
大家好像都被困在了徹底的黑暗裡,變成塵埃而漸漸消失。
周濂月伸手,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低頭看了一眼,按亮了自帶的手電功能。
他沒將手機舉起來,但這作為唯一的光源,立即吸引了全場了目光。
有人發出輕輕的“哇”的一聲。
片刻,其他的觀眾紛紛效仿。
一顆、兩顆、三顆……
無數的手電,將空曠的廣場點亮了。
這完全不在設計之中,南笳和陳田田以及另一名主演都愣了一下。
彼此對視一眼,她們三人站起來。
陳田田指向出口的方向,臨場發揮:“那邊就是去遠方的路,請你們帶著火過去吧,我們會跟上來。”
南笳看見所有人都往外走,唯獨周濂月站在原地沒有動,有人經過他時,將他的胳膊撞了一下。
他徑直地看著她,目光如月光一樣清冷而幽寂。
南笳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是繭女,還是她自己。
那目光逼得她也不得不夢囈般地說道:“請你去遠方等我,我們在有火的地方相見。”
周濂月收了手機,收回目光,轉身,朝著出口處走去了。
南笳抓住了陳田田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後台。
穿過走廊,回到了休息室。
所有演員都在感歎——
“演這麼多場了,第一回有人開手電。”
“絕了,最後那一下簡直是行為藝術。”
“不愧是田田,臨場發揮那一句也沒出戲。”
南笳坐在角落的沙發上,陳田田抱著她嚎啕大哭,她是編劇也是主演,陪著這話劇一場一場過來,最後點亮手電的這一下,對她的衝擊不可謂不大。
原故事結尾就是個極度低沉的開放式結局,三個女人依然輾轉一圈之後,依然要不停地掙紮求生、求愛。
但有人回應你,彆怕,真的有火。
南笳安撫了陳田田好久,她才冷靜下來,抽紙巾擤鼻涕,“我說,周總不是你找來的托兒吧?”
南笳:“……”
換掉戲服,摘掉假發,南笳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大家要去慶祝首演成功,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自後門離開了劇場。
有觀眾在門口蹲點要簽名和合影,大家一一滿足了。
群裡有人發了吃夜宵的地址,離得不遠,大家準備步行過去。
南笳拐個彎,剛準備走,看見斜對麵路邊停了輛車。
她頓了頓。
周濂月靠著車門站在那兒抽煙,那神情看著似乎並不是刻意在等誰,在南笳看過去的那一霎,他抬起頭,與她目光相對。
陳田田也注意到了,跟著停步。
她鬆開了南笳的手臂,輕聲問:“要去打個招呼麼?”
南笳說:“你先去店裡等我吧。”
她兩手抄兜,左右看了看車,朝著路對麵走去。
周濂月一直看著她,直到她走到跟前。
她穿了件黑色的運動式夾克,黑色緊身牛仔褲與短靴,頭發沒紮,隨意地披散下來,戴了個黑色的口罩,隻露出眼睛。
她輕聲說:“謝謝你過來捧場。”
周濂月垂眸看她,淡淡地說:“周浠買的票。”
南笳往車裡看,“她人呢?”
“沒來。”
南笳沉默一下。
周濂月聲音很低,“最近怎麼樣?”
“……還好。等著進組。”
“快開機了。”
“嗯。關姐和我說過。”
又是沉默。
南笳問:“浠浠呢?還好嗎?”
“就那樣。”
南笳覺得對話像在沼澤裡跋涉,每一句都難以推進。
又是一陣沉默之後,南笳說:“今天結尾的互動,謝謝你。田田說她第一次遇到,很受觸動。”
“……嗯。”周濂月目光輕輕地自她眼睛上掃過。
南笳輕輕呼出一口氣,“……朋友在等我吃夜宵,我先走了。”
“去吧。”
南笳頓了一下,轉身,仍舊兩手抄兜,朝著對麵走去了。
周濂月拉開車門,上了車。
手指夾著煙,手臂搭在方向盤上,很久沒將車子啟動。
直到那身影去了對麵,走向前方路口,越來越遠,在燈光下黯淡得不可捕捉。
最後拐個彎,徹底消失不見。
周濂月手指感覺到隱約的熱度,煙要燒完了,火光暗下去。
車廂裡一片昏暗。
你坐在空曠的房間裡,你想把魚缸裡的金魚塞進喉嚨,你想生吞所有的玻璃彈珠,你拿手觸碰發燙的電燈泡,你把自己沉在浴缸想象那是海。你用完了他送給你的口紅,你讀他給你寫的信,你撥打空號的電話號碼。
……
她不會回來了。她不會回來了。
你知道,愛是痛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