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如歸乃是千年惡鬼,對血液的敏感度遠勝於薑無岐,薑無岐聽得此言,細細一嗅,才感知到淺淡的血腥味。
及至花轎到了一丈開外,那血腥味才濃烈起來。
如此濃烈的血腥味,旁的人為何會全然不覺?
又為何會無一人瞧見從花轎的轎幃底下流竄出來的血液?
送嫁眾人莫不是全數失去了視覺、嗅覺不成?
薑無岐正思索著,卻見身側的酆如歸飛身而出,掀開了那轎帷。
轎帷一撤,酆如歸從中將新嫁娘搶了出來,那新嫁娘心口插著一把金剪子,生得是如花似玉,體態嬌軟,她一雙星眸微張,唇角染血,身上的嫁衣原本已是大紅,被鮮血浸濕之後,更是紮眼。
她見得一生人,拚了命地哀求道:“救我……救我……”
她氣若遊絲,但尚未身亡,因失血過多,酆如歸遠遠地聞見了足以致命的血腥味,才錯誤地判斷了她的死亡。
而適才酆如歸卻聽得了一絲動靜,他為了救人,不及細想,掀開轎帷一瞧,驚喜交集,這新嫁娘竟然當真未死。
送嫁眾人為免於責罰,自是不能任由酆如歸搶走新嫁娘,當即衝上前來,欲要將其搶回,卻是被薑無岐阻攔了。
他們儘數敵不過薑無岐,被打飛過一回後,便不再動手,而是與薑無岐對峙。
那廂,酆如歸抱著新嫁娘施展身法進了銳州城門。
過路人一見酆如歸抱著一心口插著金剪子的新嫁娘皆是紛紛閃避,生怕沾了晦氣。
酆如歸放目四顧,好容易尋到了一間醫館,他抱著新嫁娘進得醫館,那坐堂的中年大夫卻是擺擺手道:“你是從何處將人搶來的?還不快些還回去。”
“還回去?”酆如歸大為吃驚,“我若是將她還回去,她定會沒命,你乃是大夫,行的是救死扶傷之事,你為何不救她一救?”
大夫神色冷淡,直言:“救不得,救不得。”
酆如歸質問道:“救不得?是救不得而不是救不了麼?”
大夫掃了眼被鮮血染紅的地麵,答道:“救不得,亦救不了。”
酆如歸眼見新嫁娘的氣息漸弱,耽擱不起,伸手扣住了大夫的咽喉,威脅道:“我不管你是救不得,亦或是救不了,你定要將她救回來,不然我便要了你的性命。”
大夫掙脫不得,隻得為新嫁娘救治,他令酆如歸按住新嫁娘的身體,又喂新嫁娘吃下一顆藥丸,才伸手去拔那金剪子,血液隨即噴灑了出來,濺於大夫麵上,與此同時,那新嫁娘不斷地口吐鮮血,滿麵痛楚。
大夫以大量的細布按住了新嫁娘的傷口,然而這些細布很快便濕透了,換過細布,依舊如此。
新嫁娘渾身的血液似要流淌至乾涸一般,全然止不住,大夫又讓酆如歸喂藥丸予她,但她竟是咽不下去,即使咽下,亦會很快被鮮血衝出來。
整個搶救過程持續了約莫半個時辰,但在藥石罔效,血流不止的情況之下,大夫終究是回天乏術。
彌留之際,那新嫁娘虛弱地笑著,拚命地握了握酆如歸的手,又朝著酆如歸道:“多……多謝……你……”
話音尚且縈繞於耳側,但斯人卻已然香消玉殞。
淡淡的魂魄從死去的軀體中浮起,緊接著,便被黑白無常帶走了,酆如歸不及吐出一個字來。
自己分明未救回她的性命,但她竟是向著自己致謝。
酆如歸卻是不知,於這新嫁娘而言,他是其一生中惟一所感受到的善意,不求回報,不摻雜利益的善意。
酆如歸心中哀慟,神色淒然,身體搖晃,幸而被身側的薑無岐一把摟住了腰身。
“我……無岐……我……”他思緒混亂,無法組織言辭,最終隻不斷地喚著,“無岐,無岐……”
薑無岐輕拍著酆如歸的肩膀,勸道:“人死如燈滅,她已去地府了,眼前的肉身不過一具空殼,她若是一生向善,下一世定會幸福圓滿,你毋庸為她心傷。”
“可是無岐……”酆如歸望住了薑無岐慈憫的眉眼,“她年歲正好,容貌出眾,原該有疼愛她的夫君在側,嬌兒在懷,且她臨死之前竟還向我致謝,我並沒有為她作甚麼。”
薑無岐親吻著酆如歸的額角:“你若是過意不去,便查一查是誰人害死了她罷?”
“嗯。”酆如歸下定決心道,“我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以慰她在天之靈。”
那一身是血的大夫卻是冷淡地道:“有甚麼可查的,這金剪子十之八/九是被她父母插進她心口的。”
酆如歸錯愕地道:“大夫你何出此言?”
那大夫方要答話,醫館之外,卻有數不儘的壯漢圍了上來。
其中有幾人一身的喜氣洋洋,正是送嫁者。
他們不由分說,齊齊湧入,直要上來搶奪新嫁娘的屍身。
酆如歸救不得新嫁娘的性命,心生愧疚,此番哪裡容得他們成事。
他立於新嫁娘的屍身麵前,喚出紅綢來,眼前的乃是凡人,不經打,是以,他並未將內息灌入紅綢,僅用紅綢將人或震開,或掀翻。
薑無岐護於酆如歸身畔,伸手令一罐子紫蘇飛入掌中,其後,便以已經曬乾的紫蘇葉往壯漢身上擲去。
他身上的紺橘梗色得羅因外頭的晨風而微微拂起,聽得壯漢的身體接連墜地的聲響,他眉間的慈憫更盛。
壯漢無數回倒地,又無數回衝向新嫁娘的屍身。
許久之後,又來了一人,這人年逾四十,一副管家模樣,一眾壯漢一見他,便讓出了一條路來。
管家行至薑無岐跟前,拿出一紙婚書來,有理有據地道:“虞家幼女虞聆雪早已是我賀府新婦,三媒六聘一樣不缺,你們有何立場占著她的遺體不放?”
一般而言,倘使新婦身死,夫家唯恐麻煩是斷不會來爭搶屍身的,並且會向女方父母要回聘禮,這是由於男方娶妻大抵是為了傳宗接代,延續血脈,一個死人是決計無法為男方生兒育女的。
除非新郎官深愛著新嫁娘,即便新嫁娘身死,亦要將新嫁娘葬入自家墳塚,冠之為良配或德配某氏,再添上“泣立”二字,但深情者寥寥無幾,大多亡妻屍骨未寒,便已有了新人。
這世間高位者儘是男子,而女子多數身不由已,猶如玩物,貌美者稀罕些,爭相追逐,醜陋者無人問津。
且若是新郎官當真情深似海,如今新郎官身在何處?連心愛之人死去,都不肯露上一麵麼?
酆如歸思及此,揚聲問道:“新嫁娘枉死,你們為何不先查查她的死因,而隻顧著要將屍身搶過去?”
管家心下焦急,無暇與酆如歸廢話,令其中一壯漢去報官,而後才答道:“虞聆雪無論生死,皆是我賀府新婦,我賀府自會查明其死因,你們二人管我賀府的家務事作甚麼?”
自己確實不占理,但虞聆雪死得蹊蹺,所謂的夫家賀府中人又有些古怪,酆如歸著實放心不下。
少時,那銳州知州已被一壯漢請來了。
他掃過紅衣女子與一道士,雙目定在他們身後的屍身上,掩了掩口鼻,才道:“這虞聆雪乃是賀府新婦,如今身死,理該由賀府帶回安葬,爾等勿要鬨事。”
酆如歸與這新嫁娘無親無故,確是並無能將其屍身留下的正當理由,不得不妥協道:“知州大人,這虞姑娘死得淒慘,望大人你能還她一個公道。”
銳州知州頷首道:“這是自然。”
酆如歸得到了銳州知州的承諾,側過身去,眼睜睜地瞧著壯漢將新嫁娘的屍身抬了出去。
新嫁娘的雙手垂下,心口的殘血便順著雙手十指墜落而下,“滴答滴答……”著,於地麵上暈出一個個的放射狀圓暈。
那把金剪子尚躺於一旁的桌案上,極是鋒利,在濃稠的猩紅的包裹之下,仍是透出了一點刺眼的雪亮。
片刻後,有一壯漢折回了醫館來,問那大夫:“那金剪子在何處?”
大夫指了指金剪子之所在,那壯漢便向大夫要了些用作包紮傷口的細布,小心翼翼地將金剪子包於其中,才雙手捧著離開了。
為何那壯漢對於一把凶金剪子會這般的慎重?好似那不是奪了新嫁娘性命的不詳凶器,而是一件至高無上的稀世珍寶。
酆如歸滿腹疑竇,側過首去,望著大夫問道:“大夫,你為何會認為這金剪子十之八/九是被新嫁娘的父母插進她心口的?”
大夫答道:“這乃是我銳州的風俗,若是及冠男子身故之時,尚未娶妻,須得擇一未出閣便已過世的少女與之婚配,不然必將家宅不安,雞犬不寧,影響家中男子的前程以及女子的婚嫁,嚴重之時,闔家上下將逐一無端慘死。未曾出閣便過世的少女不算少,但未曾出閣,且頗有顏色的少女卻是鳳毛麟角,因此若是男方家中富貴,會由男方父母親自挑選美貌少女,好讓其子在地府亦能享用美色,風流快活,以免禍害活人。挑選好美貌少女之後,便是三媒六聘,如同活人之間成親一般,隻新嫁娘出閣之前,男方父母會命人將她殺了,以便進行冥婚儀式。”
大夫神色淡然,語調冷靜,似已司空見慣了。
這般的惡習是如何令人司空見慣的?
女方父母又怎能舍得活生生的女兒無辜被殺?更遑論是親自動手了。
且這大夫瞧來年紀不過三旬出頭,何以會有一雙古井無波的雙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