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前世·二(1 / 2)

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死了。

嘎吱——嘎吱——

被人撕成塊,連骨帶血一起吃進肚子裡的聲音,好像刮著神經的銼刀,反複地、永無止境地在黑暗中回蕩。

因此,當我再次擁有清晰的自我意識,睜眼看到了陽光時,我一時詫異得無法反應。

人對於自己最早的記憶一般是從幾歲開始?

三歲?五歲?還是在更早之前?

我的第二世開始得毫無預兆,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明明前一刻還在被鬼分食,到最後連疼痛都已經麻木,睜開眼睛時,我躺臥在乾草堆裡,籠罩視野的天空又高又遠,藍得一望無際。

明明是和黑暗的庭院截然不同的景色,我體內卻沒有任何陌生的感覺,仿佛我會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拉著車的女人回過頭來,那是一張陌生的臉,當她開口微笑時,一股本能般的暖意,就像琴弦撥動便會發出聲音,自然而然地在我心臟處擴散開來。

“終於醒啦?”

那雙粗糙的手摸上我的頭發。於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這是「母親」。

這一世,我沒有父親,隻有「母親」。

我們的家在村尾的大石頭邊上,有一張草席,一個缺口的鐵鍋,還有一隻從來不會汪汪叫的大黃狗。

生活稍微沒有那麼困難的時候,「母親」會坐在水井邊,用野花為我編頭發。

平淡的日子如水流逝,上輩子的記憶仿佛成了一場荒誕而遙遠的異夢,是我懷疑現實過於平靜,在意識昏沉時捏造出來的臆想。

我從坐在堆滿乾草的車上,到背著籮筐和「母親」並肩行走。後來,成了我拉著車,「母親」坐在乾草堆上,笑著和我說她真幸福啊,眼角邊的皺紋都眯在了一起。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我甚至開始懷疑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這種吃人的生物。

村子被鬼襲擊的那一天,我正好外出。「母親」因為身體不適,留在了屋內休息。

落日時分,暗紅的汙跡染紅了路邊的野草,風中有一股死亡的寂靜。我背著空空的籮筐,路過塗滿血跡的木屋,破碎的草席散落在地,斷

著首級的屍首靠在水井旁,鄰家的大嬸不再笑鬨,隻剩下一節胳膊,落在沒來得及逃出的門檻上。

我回到熟悉的屋子前,聽到了再熟悉不過的,人的骨頭被嚼碎的聲音。

嘎吱——嘎吱——

明明隻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我放下籮筐,拿起木樁邊的斧頭。

明明,隻是我的一場噩夢而已——

夜幕垂臨,最後一絲光線遙遙嵌在地平線上。我發現自己沒有在呼吸,強迫自己的肺部納入氧氣。

呼出白霧的那一刻,我恍恍惚惚地想到——

啊,原來已經是冬天了啊。

冬天。

衝進屋子的時候,我大腦一片空白。

用儘這一輩子的力氣,我揮起斧頭剁下去,滾燙的鮮血迸濺出來,那隻鬼發出扭曲的痛嚎,尖利的指甲猛地扼住我的脖頸,將我一把甩了出去。

我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身體仿佛瞬間被抽去力氣,軟綿綿地順著牆壁滑下來。

影影綽綽的黑暗圍攏過來,我的視線越過那隻鬼,落在地板的殘肢上。

一隻慘白的手臂,微微張著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麼一樣,定格在了死前的一刻。

「母親」其實並不是我的「母親」。

她以為自己隱瞞得天衣無縫,這些年來沒有露出絲毫馬腳。她過於信賴人類保密的能力,不知道自以為熱心的村民很早就告訴了我真相。

那些人帶著憐憫的表情,說我不過是被「母親」撿回來的孩子,我和「母親」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說完,那些人總是會密切關注我的反應,見我既不慌張,表情也不痛苦,便忍不住會露出遺憾的神色,像沒有吃到東西的孩子一樣,咂著嘴巴離去。

我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她當時為什麼會選擇將我撿回來。

如今,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答案了。

我看著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女人,忽如從一場大夢中醒來。

死去之後,我做了十幾年的夢。在即將被殺死的前一刻,終於又找回了活在現實中的實感。

殺死村民的鬼,後來被拿著刀的男人殺死了。

那個男人出現得悄無聲息,好像從鬼身後的陰影裡爬出來。他砍不斷鬼的頭顱,但將鬼的四肢一次又一次地削下來,最後終

於將鬼製服,拖到屋子外麵的空地上。

我當時已經幾乎無法言語,隻能靠坐在牆邊看著這位遲來的斬鬼人。他很努力地為我包紮止血,一切都是徒勞。

我拜托他將我挪到門口,我想親眼看到那隻鬼的消亡。

儘管血流不止,在體內的血液都快要蒸發乾淨之際,漫長的夜晚終於出現裂縫,黎明的光線從群山背後溢出,天空逐漸放亮,麵目猙獰的鬼在陽光的照射下痛苦地翻滾著,化為煙塵消失在我眼前。

“鬼的弱點,在於陽光。”男人低聲告訴我。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抬手闔上我的眼瞼,表現出一點對將死之人的尊敬。

血沫混著碎肉在喉嚨中湧動,我挪動嘴唇,問他:

“延喜十一年(912),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男人愣了一下。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