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前世·十三(1 / 2)

繼國緣一被正式逐出了鬼殺隊。

揚言要他切腹的隊士認為這個判決過於寬容,但年僅六歲的主公態度堅決,不論那些人如何抗議,意誌都沒有絲毫動搖,激烈反對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最後終於沒有了漣漪。

離開的那一天,天空很藍,遠方的青山淡如煙霧。

緣一在茶屋外等我,我拿好手杖,扣上鬥笠的係帶,回首最後看了一眼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地方。

沒有隆重的告彆,沒有送行的隊伍,仿佛隻是普通地要出一趟遠門,我和緣一在清早的陽光中踏上了離開的道路。

細碎的光芒從葉隙中灑落,山路並不崎嶇,隻是沉默得有些漫長。

緣一放緩了步伐,慢慢跟在我的身邊。我小心地注意著腳下的石子,走著走著,眼前忽然蹲下一道身影。

“上來吧。”緣一回頭看我,平靜的眼神無波無瀾。

在天黑前,我們得越過眼前的山嶺抵達落腳的旅屋。

我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吃力。

猶豫片刻後,我抬手環住了緣一的脖子。

他背著我穩穩當當地站起來,好像背起的不是我整個人的重量,而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會不會很重?”

“不會。”

隔著胸腔傳來的心跳沉穩而平緩,緣一背著我走過長長的山路,涉過山峽間湍急的河流。

我們路過漫山遍野開著荻花的山穀,跑下山坡的時候,呼啦啦的風拔地而起,我下巴上的扣帶忽然鬆開,鬥笠被風高高拋起,像展翅的雀鳥一樣掠向碧空。

金黃色的海浪翻湧而來,我抱著緣一的脖子,他背著我穿過荻花搖曳的山野。我記得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陽照耀在人的身上,暖和得不得了。

“緣一。”我喊他的名字。

“怎麼了?”

陽光下,他的發尾是仿佛要燃燒起來的顏色,眼神卻溫和似春天的水,清澈地映出這世間平等的萬物。

荻花窸窣著和聲輕吟,我沒有說話,緣一也沒有開口詢問,他隻是安靜地背著我,穿過金色燦爛的山穀,穿過荻花在風中歌唱的山坡。

“……你不累嗎?”

緣一搖搖頭:“我不累。”

“你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他的聲音依然平和:“不用。”

我在他的背上靠了一會兒。我已經許久沒有覺得如此安心,天地間的風聲好像都淡了下去,隻剩下緊緊相貼的心跳印在我的耳邊。

“緣一,”我小聲地說,“你不會死,對不對?”

你不會像其他持有斑紋的劍士,在二十五歲之前就死去,對不對?

緣一沉默了一會兒。

“不會。”

開滿荻花的山坡,綿延得很遠很遠。

他真的長大了,我記得自己當時這麼想——居然連哄人的招數都學會了。

但是我很開心,我開心極了。

我折了一枝荻花,彎彎的荻花沉甸甸地壓在金黃色的莖稈上,好像白鷺漂亮的尾羽。

白絨絨的荻花在緣一的眼前掃來掃去,他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你喜歡這些?”

“不。”我糾正他,“這是送給你的。”

我將荻花送給緣一,他背著我,沒有手拿,於是那枝荻花就由我幫他拿著。

“緣一,你要活得長命百歲,好不好?”

“等明年荻花又開了,我們再來這裡,好不好?”

他說好。

我說什麼,他都說好。

我嘀嘀咕咕又跟他講了好多有的沒的。我活了這般久,第一次遇到像他這般耐心而不挑剔的聽眾。

時間仿佛又回到相遇時的原點,我們再次踏上旅途。

——隻是重新開始而已。

沒有目的地的旅途很長,道路很遠,但天空碧藍,陽光燦爛。

儘管有時暴雨傾盆,路途有時崎嶇難行,沒有足夠的盤纏也十分令人苦惱。

儘管風餐露宿,四處漂泊,我並不覺得辛苦。

緣一沒有食言。

二十五歲那年,他依然活著。

二十七歲那年,他也依然在我身邊。

二十九歲時,他將我前幾輩子的事跡聽了大半,有時甚至能揪出我回憶中的細微錯處。真是可怕的記憶。

好幾年的時間仿佛是眨眼般就流逝而去,我偶爾會收到產屋敷澈哉的信,有時候會收到來自煉獄家的問候。

緣一不善言辭,也不擅長回信。我督促了他幾次,他才慢吞吞地提起筆來,簡短地回複了對方洋洋灑灑寫滿好幾張紙的信箋。

至於那個年紀尚幼便擔起家主之位的孩子,他如今已經馬上就要迎娶夫人,口吻溫和地向我請教如何和新婚的妻子相處。

我有些苦惱。我並未成婚,也沒有結婚的經曆。但我認真思考了幾天,還是寫下了最樸實的建議——要溫柔。要體貼。要耐心。

我將自己的回複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總覺得有哪裡不太滿意,但要補充什麼又暫時想不起來,掙紮片刻後還是裁開了信紙,任由那隻烏鴉將我的回複帶去了遠方。

“寫完了?”

我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地裝死,緣一湊過來,抬手撥開我頰邊散落的碎發。

他的眼神沉靜溫和,像冬天圍爐裡溫暖的炭火。

我直起身來。

“你要現在出門嗎?”

緣一在圍爐邊坐下來。天氣最近逐漸轉冷,他依然穿著緋色的羽織和山吹色的和服,我覺得他穿得不夠暖,在屋子裡翻找一遍,總算從厚厚的木櫃裡翻出一件夾棉的羽織來。

“刀刃上過油了嗎?柄卷纏好了嗎?能一刀砍下鬼的頭顱嗎?啊對了,紫藤花的毒素我提取了一小瓶,你要不要一起帶上?”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替他披上羽織。緣一安靜地點頭,表示他一切都準備好了,眼神似乎有些柔和。

拉開木門,寒風卷起門簾。

我看著緣一彆上佩刀,刀鞘合上刀鐔發出鏘的一聲輕響。他神色平淡,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仿佛隻是要出門晃一圈,而不是去山裡獵鬼。

我們在這個山村已經停留了一月有餘,我偶然幫助受傷的村民接好了斷骨,後來陸陸續續有村民前來看病,我莫名其妙成了醫生,村民們又格外熱情,就暫時留了下來。

前幾日,聽說山裡出現了鬼,上山打獵的村民被吃得隻剩下一副骨架,村裡人心惶惶,緣一沒有說過自己是獵鬼人,但作為村裡唯一會用刀的人,自然而然地便被委托了斬鬼的重任。

我站在門邊目送他離開。天際飄起了小雪,緣一在鵝毛般的白色中走出幾步,然後又折身走了回來。

他抬起手,很輕地碰了一下我的臉頰,認真地低頭說:

“等我回來。”

紅色的身影在雪中走遠了。

我摸了摸他指尖碰到的地方,溫

熱的觸感仿佛還隱隱留在臉頰的肌膚上。

有些燙。

……

半夜,我被敲門的聲音驚醒。

咚咚咚——咚咚咚——

那個聲音急促而固定,我在黑暗中披起外衣,循著記憶摸到門邊。

“阿朝小姐!”

等在門口的仆役發出仿佛見到救命恩人的聲音。

“快!跟我來!夫人她的肺病又犯了。”

我和緣一現在的住處是名為長野信次郎的木材商人提供的,他的夫人美津子常年臥病在床,每到冬天便咳得厲害,有時整夜都無法入眠。

身著粗布的仆役在前麵提著燈籠。混沌深沉的黑暗中,那一點點的光芒映出飛雪不斷飄落的影子,仿佛照亮徘徊於世的幽魂黃泉歸途的引路燈。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