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前世·十四(2 / 2)

他當時的模樣看起來隨時都會咳血,我擔心他病情發作,趕緊從衣襟裡掏出小小的護身符。

——是為了護身符,為了求到護身符我才去的。

嗶剝一聲,燈台內短暫躍出星子般的火花。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也從不相信神明的庇護。

我的聲音小了下去。

——但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想著說不定……說不定能派上用場,哪怕隻是心安一些也好,就……

——不需要。

垂下的帳子將朦朦朧朧的光影隔絕在外,我的未婚夫冷漠地移開視線,平靜下來後又恢複了往常那副高傲矜持的模樣。

——我不需要那種沒用的東西。

對於他這個反應,我並不意外。

於是我隻是一聲不吭地將護身符收了起來。

那個人閉了閉眼。

——我要休息了。

冬季白晝短暫,入夜後能做的事情寥寥無幾,連遙遠的犬吠都聽不見幾聲,安靜得隻剩下落雪和寒風的聲音。

我吹熄了燈台中的燭火,黑暗籠罩下來,寢殿的角落燒著木炭,小小的一圈光暈經過距離的稀釋後投映在牆壁和天井上,暖色的光芒薄如蟬翼,拉出長長的倒影。

——冷嗎。

我從被窩裡伸出手,輕輕碰了碰那個人蒼白的指尖。

我的未婚夫微微側頭,睜開紅梅色的眼

睛,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將手蓋到他的手背上,他的體溫很低,手指冰涼,我捂了好一會兒,才將自己身上的暖意傳遞過去。

他任我握著他的手。

——需不需要再添一些炭?

——……不用。

——那,我再去加一床被子?

——彆動。

於是我不動了。

我以為我的未婚夫不會再開口,但他沉默了一會兒,以漫不經心的語氣問我。

——宮裡舉行的踏歌會,你會不會去?

正月有盛大的朝賀,有參拜天地四方的祈禱祭,有各種各樣祈福消災的儀式和傳統,比如在正月初七食用據說能包治百病的七菜粥。

我的未婚夫常年臥病在床,他討厭一切和他無關的熱鬨,尤其厭惡每年正月都會舉行的踏歌會。染病之前,他曾在那一年的踏歌會上嶄露頭角,贏得讚譽無數。但如今新的一年對於他來說沒有任何值得慶祝的意義,反倒象征著他朝死亡更近了一步。

正月十五是男子的踏歌會,女子的踏歌會則在正月十七那一天舉行。

我搖搖頭。

——你知道的,我不擅長那些。

我不擅長吟歌,也不擅長舞蹈。像踏歌會那般隆重而風雅的祭典,根本輪不到我出場。

他放鬆下來,隱約低笑一聲。

——說的也是。

我似乎遭到了嘲笑,但我並不覺得難過。

我隻覺得遺憾,沒有見過他最風光時的模樣。

夜色深了下去,角落的火光蜷在炭盆裡昏昏欲睡。

身邊人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我悄悄起身,拿起疊在一旁的外衣蓋在他身上,撫平衣褶蓋好了。

我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小心地攏了攏落到他臉頰旁邊的黑發。

其實,若他一直風光無限下去,我和他的人生本來不會有任何交集。

也許我會從某個人的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也許我會在哪個宴會上遙遙瞥見他狩衣的一角,也許他的目光會在不經意間略過哪個屏風,但他不會注意到我的身影,就像其他的任何人一樣,短暫的視線不會在我身上浪費停留。

而我呢,我不會再愛上他。

我不會再次側著身躺下來,將手覆到冰涼蒼白的手背上。

我不會摸著那個人的脈搏,慢慢閉上眼睛

我的命運不會有任何轉折。我會安然度過普通的一生。

……

寒冬即將過去時,我收到了來自產屋敷澈哉的一封信。

那隻烏鴉站在窗邊驕傲地抖著羽毛,我喂了它幾顆蠶豆,解下綁在它腳邊的信筒。

緣一坐在我身邊,時間是正午,從窗口漏進來的陽光剔透明亮,我借著天光拆開信紙,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字跡,內容一如往常,以友人的口吻敘述了鬼殺隊這段時間的日常。

鬼舞辻無慘仿佛從世間憑空消失了,繼國岩勝的下落至今毫無消息,鬼的活動有所減少,獵鬼人的傷亡沒有往年慘重。

產屋敷澈哉和他的妻子相處得非常好,兩人十分恩愛。

提及他身上初顯的詛咒和疾病時,他的字裡行間沒有恐懼的情緒,反而顯得十分平靜,仿佛早已接受了自己身為產屋敷一族的命運。

那封信並不長,我將描述他病情的段落反複讀了幾遍,終於來到信箋末尾。

“……怎麼了?”緣一問我。

信的最底端,是遲來許多年的道歉。

我認為產屋敷一族當年於我有恩,在我最無依無靠的時候予我庇護,沒有任我流落街頭。但他告訴我事實並非如此,收留我的決定並非出自善意,而是來自那個人的授意。

……我的未婚夫消失的那兩年間,他的家人、同僚、政敵,我見過的和沒見過的人,仿佛同一時間冒了出來。

他們難以置信,他們滿腔狐疑,但唯一堅信的,便是我——我一定是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他不可能真的離開了京城,就這麼一走了之。

“阿朝?”

緣一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窗外陽光正好,過不了多久積雪消融,大地會再次冒出嫩綠的春意,枝頭又會綻出明麗的色彩。

生命輪回往複,四季的時間不曾停歇流轉。

“……沒什麼。”

我放下那張遲到了六百年的信。

“隻是一些陳年舊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