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像已經成為了習慣。我上山草藥,他就背著藥筐跟在我後邊。
被鬼襲擊的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但在那之後,哪怕是有獵鬼的委托,緣一也將我帶著,行動的時候還不忘叮囑我把紫藤花的熏香帶上。
斬鬼時,我就在旁邊看著,看他推刀出鞘,砍下鬼的首級。
食人的惡鬼是人類的天敵,但在緣一身上,這件事好像是反過來的。
如果是普通的鬼,血鬼術也不棘手,很多時候,結束戰鬥隻需要一刀。
這世間鬼的數量似乎有所減少,但也可能隻是出現在緣一麵前的鬼變少了。
活血化瘀的藥草長在深山裡,我腳程本來就比較慢,近來容易累了,進山采藥的時間花得久了些,回過神來已是日落時分。
光被夜色驅趕到世界的角落,隻剩下一絲金紅色的邊嵌在地平線上。
“好像雞蛋殼啊。”我說。
白晝,世界是打開的殼。傍晚,這個殼合上了,僅剩的光線從縫隙裡漏進來,就成了夕陽的景色。
緣一在林間的空地上升起了火,我考慮到我們可
能會在山裡過夜,提前包好了飯團。
烤飯團散發出米粒焦脆的香氣,我抱著膝蓋坐在擋風的岩石邊上,星辰布滿夜空,在人類無法觸及的遠方靜靜閃爍。
我們非常普通地吃完了晚飯,非常普通地看著夜空數起了星星。
“你看,那像不像一把勺子?”
我指著夜空,好像要用手指將腦海裡的圖像描繪出來。
那一晚,我們講了些什麼呢?
好像講了很多很多,具體的我不太記得了,但我記得緣一一直都在很安靜地聽。
“等過幾天,我們邀請炭吉先生來家裡一趟吧。”
炭吉先生是緣一的朋友,他和他的家人被鬼襲擊時,是緣一及時出現一刀砍下了鬼的頭顱。
自那以後,雙方多有來往,我和緣一雖然住處不定,經常四處漂泊,也會定期訪問炭吉先生和他的一家。
炭吉先生就像冬日的炭火一樣溫暖,他的家人也總是笑容燦爛,是一群非常不可思議的人。
說著說著,迷迷糊糊的睡意就湧了上來。
緣一摸摸我的臉頰:“阿朝?”
“……困著呢。”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沒動。
火光和夜色在眼底暈染相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很寧靜,內心像不會起波瀾的湖,一望無際地鋪展開去。
“緣一真暖和呢。”
衣服是暖和的,瞳孔是暖和的,就連發尾的顏色都是暖和的。僅僅是靠著,暖意就蔓延過來,將心臟的每一個角落都包裹得妥妥帖帖,連指尖都是溫暖的。
緣一貼了貼我的額頭。
“朝日子也是暖和的。”
傳遞而來的體溫,是誰的呢。
不觸碰他人以前,是無法明確地感受到自己的體溫的。我很久以前就模模糊糊學到了這點。
“……是嗎。”我笑著說,“好像被誇獎了。”
緣一沒有接過我的話。
他忽然抬起手,理了理我鬢邊散落下來的碎發,幫我挽回耳後壓好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指尖好像有些顫抖。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緣一沉默了很久,輕聲對我說:
“……你有白發了。”
不知不覺間,原來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我老了啊。”我說,“隻要是人,都會老的。”
是的,
有時候我都會忘記,我其實也會老去。
在這一方麵,我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
“沒事的,不要擔心。”
我碰了碰緣一的手,他幾乎是立刻就握住了我的,將我的手牢牢地抓在掌心裡。
“我會儘量活得很長,直到你成為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我也變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然後呢,那個時候我可能不太走得動了,你得背著我去采藥才行。”
“我可能會變得很麻煩,凡事都要依靠你,但我們依然會在一起,這一輩子我們都會在一起。那樣不好嗎?”
緣一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他隻是喚我的名字。
“……阿朝。”
阿朝。
喚了一聲,就沒有再說下去。
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臉。我以前不太明白他為什麼喜歡這麼做,但現在好像忽然就懂了。
“……沒事的。”我笑著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嗎?”
蘆葦如雪飄飛的夜晚,月光灑落湖畔,我渾身是血地回到岸上時,看到戴著日輪紋樣耳飾的孩子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
「你臉上沾到血了。」
小小的一隻手,將柔軟的帕子遞到我麵前。
那麼多年前的事情啊,恍如昨日一般清晰。
“你叫什麼名字?”
“……緣一。”他低聲回答我,“我叫繼國緣一。”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直到我垂垂老矣,這個人都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曾經背著我穿過荻花盛開的山野,穿過大雪紛飛的黑夜。
他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過去的罪業,但他一直在我身邊。
所以我不會再哭了。
就算到了下輩子,就算到了沒有他的時代,我也不會再哭泣了。
因為……
因為緣一他啊……
他是擦去了我所有眼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