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亂世結束後,世間迎來了長達兩百餘年的和平。
慶長八年(1603),德川家康在江戶城設立幕府。
從名不見經傳的小漁村,到後來發展成水路縱橫的繁華都市,隨著江戶版圖的不斷擴張,我的房租也跟著漲了又漲。上一輩子隻需幾十文錢就能搞定的住宿,後來漲到六百文一個月才穩定下來。
等我的房租穩定下來了,曆史的潮流也陷入了慵懶倦怠的時期。
參勤交代製度將各國大名折騰得死去活來,根本沒有心思造反。至於偶爾的饑荒和相應而來的起義,也如同墜入井中的石子,哐啷哐啷響幾聲後就沒了下文。
江戶時代後期,西洋曆的十九世紀初,兩個輩子加起來,我在江戶城東麵的高砂町已經住了一百多年。
當然,沒有人知道那個長屋兩代的租客都是同一個人。
這一世,我帶著介紹信出現時,年逾半百的房東先生托著煙管咂摸半天,告訴我這可真是巧了,幾十年前住在這裡的租客也叫這麼一個名字。
他帶我熟悉了一下周圍我不能再熟悉的環境,末了親切地叮囑我:阿朝啊,如果以後遇到什麼麻煩了,儘管來找我便是。
戰國結束後的這兩百年,我沒有再改變自己的名字。
可能是年紀大了,該看的世界、想看的風景我已經看過了,不僅是名字,住處我也懶得更改,一旦決定後就不再挪窩。
和前幾世的時候一樣,我開起了醫館——說是醫館,其實隻是將我的住處告訴彆人,歡迎有需要的人來找我看病。
我住的長屋比較寬敞,大概有六坪大小。狹長的長屋緊緊挨在一起,經常被江戶的百姓戲稱為「鰻魚的巢穴」。
至於我的鄰居,有剃頭匠、賣貨郎、隅田川的漁夫、目標成為職人的學徒,每天一早整個長屋就熱鬨起來,所有人的一天都是在共用的水井邊開始的。
我每天早上開門營業,白天幫人抓抓草藥,看看跌打損傷之類的小毛病,到了晚上準時關門,手上有閒錢時,偶爾也會給自己溫點小酒,煮點蛤蜊混著甜醬油下飯吃。
江戶的夏季比較炎熱,波光粼粼的水麵像鏡
子一樣發燙,冬天比不得山裡寒冷,但依然會飄起漫天雪花。
逢年過節時,經常會有人給我送禮物。在這期間也不乏有人問我,是否打算就這麼一個人過一輩子。
每當這時,我就會搖搖頭,告訴對方我已經一個人過了好幾輩子,早就對此習以為常。
我在江戶待了這麼多年,有時候都會忘記自己的京都出身。
當周圍有人開起“上方”——京都那邊的人的玩笑時,我也會跟著一起笑,將自己的出身地背叛得非常徹底,而且對此樂此不彼。
不知不覺間,我在江戶又迎來了第一百三十五個冬天。
當時距離江戶成為東京,還有差不多半個世紀。
十二月末,天際飄著小雪,我提著藥箱從深川問診回來。那附近是漁民的聚集地,大家生活條件比較一般,看不起正經的醫生,就經常拜托我前去幫忙。
年幼的孩子被凶神惡煞的男人追著,慌慌張張地撞進我懷裡,撞得我往後一個踉蹌,差點跟著跌坐到地上。
深川的花街比不上吉原的規模,因為便宜,遊女的待遇也更加殘酷。
星星點點的雪花飄下來,落到那孩子頭發上,雖然不明顯,她乾枯的發梢是熟悉的棕紅色,像黑暗中的炭火一般明亮溫暖。
瘦骨嶙峋的孩子不值多少錢,但我的生活也不富有。我將錢袋遞給凶神惡煞的男人,他頗為不滿意地掂量了幾下,見天色晚了,雪也有愈下愈大的趨勢,這才罵罵咧咧地轉身離去。
「……走吧,阿美。」
「那是誰?」
「你暫且就叫阿美了。」
我將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帶回家,並沒有真的打算收養她。
能從殘酷的花街裡逃出來的人,本來就不會是乖順的性子。
熟悉起來後,六歲的小姑娘站在我麵前,非常豪邁地告訴我,她以後會賺很多很多的錢報答我的恩情,她會變得和三井越後屋的老板一樣有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要給我買個寬敞的大屋子,讓大家都來找我看病。
嘰裡呱啦說完了,她猶豫一會兒,又有些不服地問我,可不可以給她換一個名字。
「行吧。」我說。「那你以後就叫阿福了。」
那天晚上,小姑娘氣呼呼地睡著了。
小姑娘在我這裡從正月待到來年初夏,在樹上的知了呱噪起來之前,我替她找了一個好人家。
願意收養她的夫婦非常和善,家裡條件也不錯,在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吳服屋,比我這寒酸的長屋氣派多了。
小姑娘喜歡漂亮的和服,喜歡鈴音清脆的花簪,她會在那裡過得很好。
兩國橋上的煙火今年也一樣璀璨絢麗,盛大的夏天隨著漫天降落的煙火正式落下帷幕。我將小姑娘帶到她的養父母麵前,一個人沿著街道走回去。
「阿朝——」
走到半路,身後忽然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
我告訴自己不能回頭。
「阿朝——」
那個聲音喊著我的名字,好像幼鳥在啼哭。
我轉過身,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被和服絆得摔了一跤,她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朝我奔跑。
她張開手,我下意識地接住她。小姑娘幾乎是跌到我懷裡,軟乎乎的一團,抱著我的衣服死活不撒手。
「阿福?」
我摸摸她的頭發。
窩在我懷裡的孩子,像小小的太陽一般溫暖。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的母親為什麼會為我取名叫朝日子。
「阿福這個名字太土了。」她說,「你得給我想個彆的。」
我想了很久。然後歎了口氣,說:
「好吧,荻子。」
我想,我以後得多賺點錢了。
吃飯時的碗筷多了一雙,晚上鋪開的被褥多了一份。
小姑娘長得很快,從最初瘦瘦小小的一團,後來抽長成纖細明麗的少女。我依然開著我的醫館,隻是每到傍晚就得出去找人回家吃飯。
已經成為少女的荻子不知何時學會了爬樹,但學藝不精,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折了幾根骨頭。
我沒有再讓她爬樹。
她不理解我為什麼忽然變得死板,我對她一向縱容,就算她想爬到天上去摘個月亮,我也隻會給她遞上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