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現世·三(1 / 2)

我的未婚夫可能吃了人——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注意到了這件事,我已經沒有確切的記憶。

那段時間,他不再整日臥病在床,也不再需要我細心照料。失蹤的醫師被世人遺忘後,諾大的宅邸內好像忽然也沒有了我繼續存在的必要。

身影隱藏在簾帳後的侍女們竊竊私語著:

那個婚約如今已經沒有了遵守的必要,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留在這裡?

這個宅邸內的每一個物件,每一個人,所有的東西都分工明確,有著清楚存在的目的。

我和我的未婚夫沒有互贈過和歌,也並非兩情相悅,我和他的婚約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的病情上,我會被選中並非因為我優秀出眾,隻是單純因為我身體健康、不會染病,僅此而已。

因著婚約和我綁在一起的人,獲得神明垂憐般的痊愈,再次得到出入禁裡的資格。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寢殿裡,望著映在池水中的天空,默默想著會是今天嗎?今天回來的時候他會告訴我嗎?

——那個婚約已經不需要了。

——所以你的存在也不需要了。

接下來我要去哪裡?

山上的寺院嗎?河畔的神社嗎?

也許我會變成神話中的那些怪物,蒙著臉跑進森林裡再也不回來。

也許我會長出難看的犄角,嘴裡冒出醜陋的尖牙。我犯下的罪業會化作最可怕的烈火,將我的骨頭渣子也燒成灰燼,被正義的人撒到幽暗的、沒有一絲光的深淵底端。

如果那樣就能洗清罪孽的話——如果那樣就能讓我的未婚夫恢複正常的話——

第一絲鮮血的味道很淺。

我的未婚夫回到宅邸的時間越來越晚,我幫他換下累贅的朝服,解開腰間的束帶,褪下層層疊疊的衣裳。那些華貴而厚重的布料墜到我手中,屋內彌漫著熏香。儘管痕跡極淺,殘留在我未婚夫的衣服上的,分明是鮮血的味道。

我愣愣地捧著那些衣物。

“怎麼了?”

梅紅的眼瞳微微下瞥,我的未婚夫居高臨下地如是問我。

他穿著單衣站在那裡,卷曲而濃密的黑發散落肩頭,明明病情早已好轉,他

的臉色依然蒼白,紅梅色的瞳孔在燭光的映照下,漂亮得近乎妖治。

我不會認錯鮮血的味道。

親手將木地板上的血汙擦去,將後頸斷裂的屍體藏進袋子裡。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認錯那帶著鐵鏽味的腥甜。

——“怎麼了?”

下雪了。

電車停運,街道兩側亮著孤零零的街燈。細小的雪點從黑暗的儘頭飄落,漫漫灑灑,無聲猶如夏夜的螢火,在錯誤的季節裡朝著錯誤的方向飄墜。

橫亙在隅田川上的橋梁早已變了模樣,雕花的橋燈在冰冷漆黑的河麵上投映出微黃的光暈,好像溺斃在水中的月亮。

鬼舞辻無慘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他在跟我說話。

他從來沒有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冰冷的雪花落到臉頰上,我仰起頭,還未眨眼,那些未成形的東西已經化了,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現實過於荒謬,我甚至有些想要發笑。

“我想去醫學院讀書。”

“為什麼?”

無慘耐心地問我,扮演著他那個溫文爾雅的角色。

“不為什麼。”我告訴他,“現在這個願望也沒什麼用了。”

從一開始,就毫無用處。

——我得救多少人,才能抵得上當年讓他活下來的罪過?

在所有人都以為我的未婚夫會死去時,隻有我不曾放棄。

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切在好轉時,隻有我注意到了殘留在他衣服上的血腥味。

“你看起來十分擔心那位……鬆本先生。”無慘微微側頭,語氣頗有些漫不經心。

這個話題進行得太漫長了,而且毫無意義。

“是的,我很擔心。”但願鬆本先生沒出什麼事就好。就連這樣粉飾太平的違心話,我也說不出口了。

我甚至沒有詢問,他為什麼會知道約我出來的人是誰。

黑暗的河水在橋底沉睡,小雪從夜空朝大地墜落。我忽然就不想裝了,那些無聊的客套話,無聊的笑容,我忽然就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這種任性的衝動非常危險,對產屋敷耀哉——對鬼殺隊那邊的所有人都極其不負責。

鬼舞辻無慘有多個心臟和大腦,就算被砍斷脖頸也不會立刻死去。他可以擬

態成其他生物的模樣,完美地混跡在人群當中,時隔四百年好不容易被捕捉到蹤跡,不能因我一個人就讓所有人的努力都前功儘棄。

我需要找到鬼舞辻無慘除陽光以外的弱點,儘管那種東西可能並不存在。

我不知道他現在對我的身份懷疑到了什麼地步,但我需要他保持這份疑心,這樣他才會繼續出現,好讓產屋敷耀哉把握他的行蹤。

所以我讓他一路將我送到獨棟的町屋門口。我住在三樓朝南的房間,房東先生這個時間估計已經睡去,黑漆漆的一樓沒有任何燈光的影子。

“就到這裡吧。”我停下腳步,“您不需要再送我了。”

電車的鐵軌伸向遠方,穹頂的西式建築沉默地矗立在飛雪中,光芒黯淡的街燈低著頭顱。我看向鬼舞辻無慘,非常平靜地告訴他:“請您回去吧。”

他最近頻頻出現在咖啡館,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我覺得他不會如此輕易就放棄人類的偽裝,但我無法理解他最近的行為。

細白的雪花落到鴉黑的發上,鬼舞辻無慘站在那裡看了我一會兒,忽然露出有些奇怪、有些令人脊背發涼的笑容。

他輕聲對我說:“你確定?”

“你的妻子還在家裡等你。”我提醒他。

他應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聽說,最近的治安不太好。”麵目英俊的男人溫和地說,“至少,請讓我看著你進屋。”

理智告訴我不應該開口,但是人類對於死亡本能的排斥——那種刹車般的東西——屬於我的很早以前就不再起作用。

“什麼意思?”

“你聽。”

一開始我什麼都沒聽到。

黑夜寂靜,雪花飄落無聲。我的直覺告訴我有哪裡不對,但我找不到這危險的根源,直到我聽到了滴水的聲音。

沒有亮起燈光的町屋內,和水珠滴在水槽裡的清脆聲音不同,凝結的液體啪嗒一聲,滴落在冰涼的木地板上。

捕捉到後,微弱的聲音在黑暗的寂靜中不斷放大。

啪嗒——

黏稠的液體慢慢凝結,被自身的重量牽引著,從高處落向地麵。

啪嗒——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不斷重複著,仿佛水珠不斷滴落。

我忽然就知道那聲音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