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現世·十(1 / 2)

“把手伸出來。”

東京的盛夏十分炎熱,入夜之後蟲鳴聲微,朦朧的街燈好像遠方的星子,在濕熱的夏夜裡暈開淺淡的水漬。

俊國先生的手指蒼白冰涼,他剛剛下班回來,身上還穿著挺括修身的西服,但就像感覺不到白晝的餘熱似的,英俊的麵容一如既往地清冷矜貴。

發號施令的人微微繃著下頜,紆尊降貴地等我伸出手。

暴露出愛生氣的一麵後,俊國先生沒有再整日端著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

比起笑裡藏刀的溫和,好像這才是他本來的樣子,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偽裝給世人看的假象,是他為了融入社會才披上的環境色。

是破罐破摔嗎?我嚴謹地假設。

但這話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俊國先生的自尊是非常神奇的東西,看起來冷如堅冰,實際上一不小心就會哢嚓一下裂出個口子來。如果裂出口子了,最後還是得由我去維修縫補,那可是相當不容易的差事。

俊國先生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麵上浮現出不悅之色,站在門邊的女仆小姐朝我投來似緊張似懇求的一瞥,我伸出手——

落在手心裡的東西很輕。

我攤開手掌,一隻小小的蜻蜓停在手上。

這次的禮物和以往不同,平凡普通,一點也不貴重。竹葉編織的蜻蜓分明是小孩子才會喜歡的東西,很難讓人想象會出現在俊國先生的西裝口袋裡。

我一時沒有出聲。

“怎麼了?”

俊國先生凝視著我,紅梅色的眼睛裡浮現出試探般的神情。

“……”我想問他,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要送我這個?

甚至無法被稱為商品的竹葉蜻蜓,自然不會出現在東京市中心的三越百貨屋裡。

我試著想象下班回來的俊國先生,但想著想著,回過神來時就笑出了聲。

俊國先生似乎放鬆下來,在那之前,我都沒有發現他一直繃著肩膀。

“你喜歡這種東西。”他用肯定的語氣道,好像他從始至終都是正確的,他的判斷絕不會失誤或有所偏差。

我沒有去計較「這種東西」是哪種東西,也沒有問他今天下班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什麼,是什麼令

他忽然想起了我。

我摸摸他的臉頰,他的皮膚總是冰冷的,像冬天冷凝不化的積雪,蒼白如沒有溫度的藝術品。

“謝謝。”

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這個禮物就像一塊糖,一塊我小時候一直想嘗但始終沒有得到的糖,在我成年以後不再去想時,忽然又實現了這個夢想。

甜嗎?

與其這麼形容,不如說是……有什麼東西好像終於還給我了一樣。

“不過,”我稍微頓了頓,和女仆小姐對上視線,“我可以再提一個小小的要求嗎?”

俊國先生眯了眯眼睛,他現在心情尚可,沒有立即反駁,而是慢悠悠地問我:“什麼?”

我清了清嗓子,擺出自己最具說服力的表情:

“我覺得我們家裡缺一隻貓。”

那是一隻野貓,白天的時候跑到庭院裡,破壞花壇的時候被女仆小姐逮了個正著,咪咪叫喚的模樣可凶了,凶得能嚇退三歲的小朋友。

真可愛。

我覺得我被奇怪的箭頭戳中了心扉,好說歹說才讓女仆小姐暫時將貓咪放下來,用一小碟牛奶收買了這場鬨劇的元凶。

元凶目前在廚房裡待著,在臨時用搭好的窩裡睡得正香。

俊國先生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覺得我就像站在戰場最前線的先鋒。

我擋住他看向女仆小姐的目光,那冷冰冰的表情可一點也不和藹。

“給我一個理由。”俊國先生的心情指數在下跌。

我選擇誠實:“我在家裡待得很無聊。”

他蹙了蹙眉,眼神有點陰沉。

“我想出門。”但我知道他不允許。

他總是說我需要靜養,我真的爬到樹上去敲他書房的窗戶時,他反而沒有生氣。

俊國先生是個矛盾的人。

“你討厭貓嗎?”我問他。

這個問題似乎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俊國先生不喜歡他超出他預料的東西。

但他看了我一會兒,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不。”他的聲音很慢,仿佛經過深思熟慮,特意放得溫柔又低沉,裹著蜜糖一般動聽,“我不討厭貓。”

俊國先生告訴我,他不討厭貓。

但不討厭和喜歡是兩碼事。在接下來的一周內,我深刻地意識到:俊國先生和貓是不能共存的兩種生物。

被單方麵排斥的是貓:隻要俊國先生踏入房間,乖乖在我懷裡打滾的貓就會嗖地一下竄出去。

貓不敢炸毛,不敢赫赫地嘶聲威脅,見到俊國先生就像見到天敵似的,被保命的本能驅使著,像箭一樣地飛出去,我抓都抓不住,用小魚乾都哄不回來。

我用譴責的目光看著俊國先生:“你太凶了。”

俊國先生不理我,他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起報紙,大夏天的穿著全套西裝也虧他不嫌熱。

關於貓,家裡有三條規矩:

一、不可以去二樓。

二、不可以去二樓。

三、不可以去二樓。

容忍家裡有一隻貓已經是極限,如果貓跑到了二樓的書房或臥室裡,我毫不懷疑俊國先生下一刻就會將它丟出去。

不能去二樓就不能去二樓,反正俊國先生白天一般都在樓上待著。

我轉移陣地,在客廳裡逗貓,享受毛茸茸的樂趣,誰曾想他會帶著報紙從二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