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平安·四(2 / 2)

鬼舞辻無慘離開窗邊,來到廊簷下。因為身體虛弱的緣故,他走得極慢,每走一步都需要有外物支撐,從室內到廊簷下,短短的距離幾乎耗儘了他為數不多的力氣。

他靠著廊柱,休息了一會兒,隨即離開廊簷的陰影。

沒有披上外袍,鬼舞辻無慘隻著單衣,站在積雪覆蓋的庭院裡。鴉黑的長發鬆鬆束起,散在瘦骨伶仃的肩側,他微微仰起頭,仿佛在注視天空中的太陽。

冬天的太陽沒有溫度,但他已經有一千年沒有沐浴過陽光。

身為人類時唾手可得的事物,成為鬼之後連觸碰都會被灼傷。

我轉過身,離開回廊,在路上遇到前來寢殿的侍女時,低聲

叮囑了一句:“大人在庭院裡,記得給他添件外衣。”

稀薄的日光墜落西山,舉著火把的侍從外出歸來。

他們如今已經將京城內外都仔細搜尋一遍,恨不能掘地三尺,所有人都在等著他們帶回來的消息。

我早就知道結果,所以沒有去前廳。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將衣服疊起來放回去,放回去之後又拿出來重新疊一遍。

平安時代人們的生活十分平淡無趣,我沒有什麼消遣時間分散注意力的辦法,拿起火箸撥弄炭盆裡的木炭,將木炭差不多壘成三角形時,房門被人霍然拉開。

鬼舞辻無慘發病的時候常常毫無征兆,但他這次發病來得格外猛烈,向我求救的侍女麵色慘白,一副鬼舞辻無慘可能熬不過今晚的模樣。

但我知道這個人的求生欲有多麼頑強,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被疾病擊倒。

“……大人吐血了。”那位侍女顫巍巍地告訴我。

我愣了一下,忽然站起來。

跑向寢殿的路上,我想,白天的時候我就不應該任他站在庭院裡曬太陽。他現在身體這麼差,就算不會被太陽一照就化為灰燼,隻是在冰天動地的環境裡待一會兒,已經足夠加重他來勢洶洶的病情。

房間裡屏風翻倒,幾帳歪垂,木地板上散落著瓷器的碎片,鬼舞辻無慘的衣襟被咳出來的血塊染得暗紅一片,他扼著身前侍女的脖子,臉上的神情陰戾無比:

“……一群沒用的廢物。”

那個侍女從喉嚨裡擠出細碎的嗚咽,瞪大的眼中充滿恐懼。

鬼舞辻無慘眼角發紅,胸膛劇烈起伏,呼吸都不順暢,儘管如此,他牢牢扼著那名侍女的手卻沒有鬆開分毫,青白的手背上浮起青筋,儼然是要將人活活掐死。

瘦長的手指扣住柔軟的喉管,細嫩的皮肉凹陷下去,那名侍女掙紮起來,但無慘的表情過於陰冷暴戾,周圍無人敢上前,我來到寢殿裡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場景。

“……不要!”

我想都沒想地衝過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試圖讓他鬆手。

“她要死了!”我忽然害怕起來。我已經許久沒有這麼害怕了,“你再不鬆手,她真的會死的!”

鬼舞辻無慘無動於衷,他其實已經有點

神思恍惚,被病痛折磨得分不清現實和虛妄。

他緊緊掐著那名侍女的脖子,臉色蒼白到病態,陰戾的眼底仿佛染著深不見底的絕望。

我拋棄敬語:“……無慘!”

我真的好怕他殺人。

“求你了,無慘。”

打開第一世的那道門時,笑容和藹的醫師腦袋被刀劈開,軟綿綿地倒在暗紅色的血泊裡,我那病弱的未婚夫將刀扔出去的手停在空中,蒼白的手指顫抖痙攣著,眼神看起來好像要吃人。

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祈求,也來不及改變慘劇的開端。

沒有焦點的殷紅眼眸微微回神,黑發的青年好像在那一刹那回頭看了我一眼。

手指鬆開,忽然一下卸去力道,那位侍女軟倒在地,典藥寮的醫師及時趕來,周圍的仆從仿佛從夢中驚醒,慌忙湧上來接住了昏迷過去的無慘。

……

他應該沒來得及看清我是誰。

我怔怔地坐在一邊,大腦仿佛無法思考,全部都是破碎的畫麵和光影。

那天晚上,鬼舞辻無慘大病一場,接下來一連幾天都沒有離開床榻。我熬到休假日,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感覺自己仿佛也被傳染了似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力氣。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雪,撕棉扯絮般的雪花不斷飄落,靜悄悄的冬日聽不見什麼聲音,最近這幾日宅邸裡的仆人連腳步都放得輕而又輕,比掠過湖麵的水鳥更加謹慎地收斂聲息。

和我住在同一個屋子裡的侍女給我端了飯食過來,同時也給我捎帶了消息。

鬼舞辻無慘最近沒有再發怒。我偶爾有一次路過寢殿,見到他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身影。烏黑濃密的卷發沒有束起,鬆鬆地散在背後,他側首望著庭院外的方向,平淡的表情沒有多餘的情緒起伏,英俊的麵容冰冷空白似窗外的冬景。

他看起來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聽說也開始尋找當年的那位醫師。

對於鬼舞辻無慘而言,這次的重生是能夠完美扭轉命運的機會。

我其實應該感到輕鬆才對,因為他肯定不會再次殺掉那位醫師。他不止會得到健康的身體,說不定還能獲得完美的永生。

到時候我也可以圓滿退場,一切皆大歡喜。

“……彆發呆了,快吃飯吧。”

我拾起筷子,視線隨意往食台上一掃,凝住了。

“這是什麼?”

“是柿餅呀。”那名侍女告訴我,“大人最近沒有什麼食欲,今天難得說自己想吃柿餅,我看廚房裡還剩下一些,就偷偷給你拿了一塊。”

“哎,你說奇不奇怪呀,那位大人居然會喜歡吃柿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