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五章(2 / 2)

盲船 普通的鹿 4912 字 10個月前

江畔一回頭,眼瞅趙見初坐在自己手邊捧著碗,吃得像在麥當勞裡過節的小孩,對其他事都混不在意,那點惱火不知怎麼,倏地就下去了。

晚上散了攤,江畔和趙見初拎著打包的食物往回走。晚上這個點,出租車司機看幾個喝酒的人就搖頭拒載。索性喝酒的那幾個借了江畔的車,叫了個代駕走了。

吃飯的地方離市局不遠,他倆走著回去。趙見初踩在細窄的路肩上走得歪歪扭扭,時不時要展平胳膊搭一下江畔來保持平衡,像一隻學不會飛的笨鳥。

江畔覺得自己是有給趙見初當爹的潛質的,具體表現在無論趙見初在他眼前乾點什麼,他都想挑兩句。

“聽說你今天在中心醫院遇上我那個同桌了。”江畔伸手拽了一把趙見初,把他拉到平地上走。

趙見初悠悠地打個飽嗝:“是啊,他加我微信,還叫我跟你去你們班的聚會。他這個人真有意思,怎麼會以為你是我親哥呀。”

他吃飽就犯困,挨著江畔走得搖搖晃晃,時不時就往江畔身上靠一下。

江畔心裡想著不當親哥難道給當親爹嗎,扭頭去看這人,結果到嘴邊的調侃忽然說不出來了。

趙見初或許是遺傳了趙允望和程蝶身上最漂亮的部分,但江畔似乎是到今天才真正意識到這件事。幼年時對程蝶的模糊印象,在此刻與眼前的人產生一種微妙的反應,天真嬌憨,重合在一起。路燈照下來,朦朧的光紗籠罩著他,仿佛母蚌珍重地捧出一粒動人的珍珠。

黃顯光的診斷在江畔心裡生了根,一個勁兒往下鑽。天上飄忽不定的雲,一縷一縷遊蕩在人的心頭,惹得人心發癢,卻不能伸手去撓。他思慮重重地打量趙見初,不懂黃顯光所謂的雷達到底是怎麼回事,卻又隱約覺得這荒唐判斷來得並非毫無根據。

他時而瞥一眼趙見初,對方對他的重重心思毫無知覺,還沉醉於回憶那些他高中時一些瑣事,每每被劉海掃到眼睛,就鼓起腮幫子使勁吹一口氣,把頭發吹開一些。

幾乎是沒有任何思考地,江畔下意識就伸出手,去撥弄趙見初已經長到幾乎遮住眼睛的頭發,從前往後地捋起,手指拂過光潔炙熱的額頭,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驚愕地睜圓望過來。

趙見初被江畔突如起來的動作嚇一跳,飛快地閃開頭,抱怨著:“乾嘛呀——你嚇我一跳。” 他笑嘻嘻抬起頭,像往常那樣要做些小動作報複回去,猛然撞上江畔目色如水,正沉沉地看著他,眉目間有種這些年少見的鋒利。

江畔以前是個霸王。本來生得骨相端正,任誰都要誇一聲俊,偏偏都說他脾氣不好,一句話不對付就翻臉,發狠起來能讓高小胖們閉著氣不敢哭出聲。趙見初有年大學放假回家,遇見剛從警校回來被風吹日曬磨練得又黑又糙的江畔,頭發貼著頭皮剃出青黑,眉峰還有一道疤,滿麵戾氣,簡直像個亡命徒。那亡命徒就笑著伸手來摟他的肩膀說走吃夜市去,差點給大排檔老板嚇得沒敢收錢。

後來趙見初才知道,那時候江畔正準備著去臥底黑拳案。

這兩年他眼看著江畔的黝黑又漸漸變成深入肌理的麥色,像一塊漂亮的皮革經過反複磋磨後顯露的舊態,看起來堅韌可靠之餘多了些散漫,好像對什麼都不大熱衷,懶散得像是和這座小城融為一體。

趙見初忽然慌張起來。他默默低下頭,伸出小指反複地搓揉著方才被江畔碰過的那一小片皮膚,搓得直發燙。

這天晚上,趙見初又在做夢,古怪的夢一個接一個。

夢中的時間似乎被詭異地拉長了流速,像走馬燈一樣旋轉著吞吐畫麵。他飛快地經曆了小時候和江畔的要好,到青春期漸行漸遠。他沒有被調劑,順利考上臨床,順理成章地留在省城大醫院。忽然一天有個渾身是血的病人被匆匆推進來,他被同事叫去幫忙,卻看到那張熟悉的童年時最要好的玩伴的臉。他在慌亂中張大嘴巴,急切地想要呼喊對方的名字,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發出聲音。旁邊的同事催著他問這是誰,他無助地流淚,喑啞著近乎癲狂地在虛空中比劃那兩個字,執著地劃了又劃。床上的病人忽然睜開眼睛,冷酷地對他說,你怎麼看起來有些眼熟。他仿佛是被人切成了兩半,一半漂浮在天花板上,用一種上帝視角觀察,另一半留在人間填充行屍走肉的皮囊。

他感受到雙重的、同時來自內部和外部的疼痛 —— 一種是身為觀眾在觀看一出悲劇時,隔著模糊的空間對主人公們分離而產生的歎息,另一種是舞台上的主角全情投入出演時無法阻擋角色命運也難以抽離的無助。

他醒來時,心臟還在劇烈地搏動,喉嚨裡一片乾澀,說不定夢裡的嘶啞並非全是無形的。他感覺到遲鈍的生痛,在寂靜的房間裡幽幽低語,仿佛還未從夢裡完全脫身。這個夢同時具有的荒謬邏輯和真實觸感讓他忍不住顫栗起來,恍惚之間,他分辨不清楚自己是那兩瓣靈魂中的哪一個。

狗東西,他神智不太清醒,恨恨地想,他怎麼能說不認識我。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