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章(1 / 2)

盲船 普通的鹿 6110 字 5個月前

這場談話並沒有持續很久。

趙見初最終沒有答應江畔的提議,也沒有一口拒絕,他隻是轉開目光避免對視,然後溫吞地表示再說。

江畔喝了酒沒開車,城郊殯儀館這種鬼地方,太晚了就不好打車。他好不容易在打車軟件上找到輛順路回城的車。

走的時候,趙見初已經一頭鑽進操作間去了。隔著操作間門上的玻璃,江畔看見一張心無旁騖的側臉。口罩遮住了下張臉,過長的劉海又重新被紮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還有一雙圓圓的眼睛。套著白大褂的背脊挺得筆直,紐扣係得整整齊齊,上下直通得袍子裡隱約裹出一截腰的窄。這身影江畔本來極為熟悉,最近又忽然覺得哪裡陌生起來,好像一副肖像畫,他自己在腦子裡構思了許多年,卻最後被彆人畫出來,多出許多預料外的細節。

趙見初感覺到來自旁人的注視,轉頭看過來,他手裡拿著東西,於是朝江畔揮揮胳膊肘表示再見,圓圓的眼睛笑出彎月般柔和的弧度。

眼看江畔的身影從操作室的玻璃前離開,腳步聲漸漸消遁在走廊儘頭。如果趙見初願意,還可以走回辦公室,看著江畔從法醫中心走出,踏入夜色的背影。

江畔走後,趙見初一個人守在操作室裡,照著那些倒背如流的操作流程,把一塊塊瀕臨腐爛的皮肉變成平整乾燥的標本組織。

他在調整某塊組織在包埋盒裡的角度,用鑷子左右擺弄時,一個念頭毫無預兆地竄了出來:就算黃顯光沒有幫他出櫃,但江畔已知黃顯光的性取向,恐怕很難不注意到黃顯光對自己不正常的過分示好。那他剛才的惱怒,豈不是看起來更像是惱羞成怒?

他定了定神,愈發覺得倒不如趁方才的機會講開,不由得對著一大堆皮肉組織歎氣。

包埋盒被一個接一個浸入加溫中的蠟池裡,再被提出來擺在冷卻板上降溫。

重複的機械操作讓他漸漸開始走神,瑣事慢慢像池塘裡的浮萍,接二連三地漂浮在意識之上。

他開始想江畔今天說見同學是為了他媽媽官司的事情,想到他媽媽回來那天江畔似乎不大高興,想到江畔說這事不能讓他爸知道。

他又想到第一次見到段燕的時候,他已經在上初中,非常炎熱的夏天但難得好天氣,他坐在高中部一樓的椅子上寫作業等高中部的江畔放學。江畔的班主任帶著一個看起來有幾分貴氣的女人走進來,看到他時還指著他跟女人說話。

後來趙見初才知道那就是段燕,那個傳說中“跟人跑了”的江畔的媽媽。

因為“跟人跑了”這四個字,江畔沒少跟人動手。又因為打出了惡名,總有人傳他打斷過好幾根鼻梁骨,還有說他把人打廢了。

後來趙見初好奇問過江畔,江畔嗤笑,說鼻梁骨又不是餅乾,哪那麼容易一拳就能打斷,真斷了鼻梁骨他早就乾不了警察。

但就像江畔沒問過趙見初的媽媽是怎麼死的,趙見初也沒問過江畔的媽媽是怎麼跑的。

趙見初心裡很清楚,江畔一定沒少聽彆人在背後議論趙允望和程蝶,就像他也沒少聽人議論老江局和段燕。他們之間因此產生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誰都不曾試圖扒開對方頭頂的烏雲,搞清楚那些黏在彼此身上,像蒼耳一樣摘不完的流言到底是怎麼回事。

趙見初細想自己對江畔的信賴,很大程度上,最初的交集一定來自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相似。他甚至也覺得,江畔這麼多年對他的照拂,源頭也一定是因為他生來就沒有媽。他們就像兩顆缺乏宿主的寄生植物,纏繞著彼此生長。

而那個夢就是在這個時候,從這些雜亂的念頭裡鑽出來,像潛伏在水裡的螞蝗,狠狠咬住他的腳後跟。

他難得清晰地記住某個夢的細節,唯獨記住了那最後一幕,似乎是在他醒來的前一刻,江畔那副神情冷漠的臉被意外載入大腦中,一群壽命過長的神經元形成記憶序列,長久潛伏。不論何時將這段記憶喚醒,當時在夢中的心悸都會被一並複現出來。

茫茫然間他忽然意識到,或許那並不止是一個噩夢,也有可能是一個預言夢,預言了一些在江畔突兀地提起戀愛結婚這些事之前他從來沒設想過的未來。

他盯著冷卻板上成排的包埋盒,感覺著從腳趾慢慢向上蔓延的肌肉酸痛和僵硬,還伴隨著一種來源複雜的空洞感。他有些吃力地意識到,原來其他人都在思考著如何向前走,原來遲早有一天江畔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在這段跨度超過十年的關係裡,他與另一個人這樣親密無間的關係,是有可能被稀釋,被疏遠,甚至被中斷。因為每個人都在往前走。

他盯著包埋盒,白色的塑料小盒整齊地排在冷卻板上,他無意間把這些死物擺放得絲毫不錯。但最多半個小時,它們即將以所謂對它們各自最佳的方式去上機切片,最後被丟棄或是被鄭重保存,而在此刻誰都無法預料。

他越想越入神,似乎全然忘記了麵前也隻是一些包埋盒。

直到旁邊的定時器尖銳地鳴叫起來。

陳讖給趙見初打電話時候那邊的聲音啞得聽不出來身份。陳讖嚇了一跳,“你這怎麼了?”

趙見初在法醫中心熬了半宿,乾完活趴在辦公室睡一會,起來發現嗓子啞透了。李勝南給他找了一塊潤喉糖,總算勉強能開口講話。

“我們這邊有一些發現,” 趙見初忍著嗓子痛,“你快點過來一趟。”

陳讖火急火燎地過來時,主任還有其他幾個同事也在辦公室裡,圍著趙見初的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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