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二章(1 / 2)

盲船 普通的鹿 7009 字 5個月前

陳讖給趙見初打到第四個電話的時候,終於接通了。

他忍不住抱怨:“哥們你這睡得也太死了。”

趙見初覺得渾身都不對勁,腦子像被人捅進去了一根鐵條轉著大圈地攪,還冷。他有些奇怪想著七月的天怎麼這麼冷。

陳讖在電話那頭一口氣講了許多,趙見初昏沉中隻捕捉到了幾個詞。

高輝,沒查到,在家 ——

他遲鈍地反應了一會,慢慢地開口:“所以我現在過去嗎?”

今天似乎格外冷,又潮又悶又冷。趙見初穿了一件長袖製服。

陳讖多看他一眼,“你穿這不熱嗎?” 他拉著趙見初去開車,“本來沒想叫你來的,不過你來也好,一塊過去聽聽。”

路上陳讖說起他們昨天一天摸排的成果。

高輝的手機從案發當天到第二天早晨他打電話報警前,查不到任何運營商記錄。

“我估計他八成關機了。但是徐小娥開了來電提醒業務,我們查過,當天除了她同事找過她,還有他們小區的一個快遞員。他原本在上午的時候和徐小娥說好下午四點要給她送一個簽收快遞,但到點就找不到她人了。”

趙見初說:“下午的話,要麼徐小娥已經昏迷了,要麼高輝拿走了她的手機。詐一下高輝,看他怎麼說。”

陳讖不作他想:“我猜大概率是她的手機被高輝拿走了。現在隻有你們法醫的證據,能證明至少他報案的時候撒謊了。”

趙見初點頭:“她的死亡是失血引發的心力衰竭,如果當天下午已經失去意識,就意味著心衰發作的時間也更早,那麼和死亡時間不匹配。我和老楊都傾向於徐小娥最多是在報警前三至四個小時內才失去意識的。”

陳讖開著車一路往城郊的市看守所去,越往南走越發顯得荒敗。

雨安往北丘陵多山,往南沿著沔川幾百公裡外直連海灣入海口。

趙見初記得他還很小的時候,南邊沿河的灘塗被開發得如火如荼,挖沙機周轉日夜不停,圍網的人工漁場,連片的大棚,永遠充斥巨大噪聲和洗不乾淨的汙泥。

後來仿佛隻是一夜之間的事,人的活動撤退了,留下嘔吐物一般的廢墟。失去圈圍的魚死掉後被衝上灘塗,集體死亡腐爛產生的磷光一度上了報紙新聞。而河岸的傷痕已經無可挽回,整個地區的麵貌發生改變,隻是時間問題。

早晨從河麵向陸地侵襲的薄霧正在退散,天色澄碧,荒蕪的河灘沒有一絲遮擋地沿著馬路展露開去,好像一個被放在玻璃罩的世界。

趙見初曾在家中翻出來的一本書上讀到,博物學者在過去認為人類隻需對生命循環中不斷繼續毀滅的生物中的一小部分負責,他們還認為魚類特有的生理組織能夠保護它們免於感知在與死亡進行鬥爭時產生的害怕和痛苦。

有人用鉛筆在那一頁留下批注:“我們並不知道魚的真實感受,但通過假設魚不會感到疼痛,可以使我們自己免於感受魚的疼痛。”

在孩子特有的探索期時,趙見初時常被趙允望獨自留在家裡。在趙允望毫不知情時,他幾乎翻遍了家的每個角落。他起初模糊地感覺這些書不屬於趙允望,因為從沒見過趙允望拿起來過。後來有一天他在翻另一本書時發現裡麵夾著一張發黃的借閱證。紙已經脆得輕輕一折就斷,上麵滿是飛舞的字體寫下的借閱記錄。

趙見初和陳讖都沒想到的是,高輝竟然招認得很痛快,就像紮爆一隻灌滿水的氣球。警察並沒有用上太多手段。

這個男人並不特彆精明或者愚蠢。他隻是一個普通人,抱著脆弱的僥幸試圖遮蓋自己在瞬間產生的惡念,一旦被比他更強大的力量拆穿謊言,他立刻就會放棄抵抗。

趙見初幾乎沒說什麼話,隻是順手幫陳讖做一點口供錄入,把這個男人從因為反對離婚吵架進而動手打人,到拿走妻子的手機不許妻子離開家,再到眼睜睜看著她失去生命體征後才把她拖到床上的整個過程,變成電腦屏幕上的字符。

他說打了徐小娥後心情非常差,所以整個下午關著手機在家打掃衛生——這是他引以為豪的部分,他特地強調,他很愛做衛生,家裡都是他做家務多些。

“小娥其實比那些每天在乾活的女人幸福很多。”他告訴警察。

徐小娥一開始還走動,問他要手機,之後就躺在沙發上了。他到清晨才發現,躺在客廳沙發上一整夜的徐小娥怎麼也叫不醒,他說徐小娥的死是他沒想到的意外。因為徐小娥死了,他太害怕了,才想著把人拖到床上去,跟警察撒謊說自己打了人就出門了。

趙見初覺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三個部分。頭腦仍停留在河灘上悠悠地打轉,耳朵聽著陳讖與高輝的對話,一來一回,好像另一個維度的事件,手有自己的意誌,在鍵盤上分毫不錯地敲擊。

直到高輝忽然哽咽起來,說“我愛她”。

這三個字破夢一樣,將趙見初整個人從頭到腳地拽回審訊室裡。

“你愛她?” 趙見初難以置信地重複。

“她上個月就提離婚,” 高輝說,“我那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要是把手機給她,她馬上就會報警,都是我打她的證據,上了法庭,就非離不可了。”

他的眼神渙散,“我就是不想跟她離婚,我還是愛她的。哪怕她生不了孩子,我父母都一直讓我離,這樣我都不想離開她,她竟然要跟我離。我都答應了改。我愛她啊 ——”

高輝的臉上露出一種滑稽的委屈,好像畫技拙劣的西洋景裡那些表情僵硬的人物:“我就是有時候控製不了我自己。”

趙見初打完這句話,敲下回車,慢慢地開口:“沒有控製不了這件事。”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也足以讓對麵的男人聽清楚:“我不知道誰給你灌輸了這種想法,讓你覺得人可以失控,失控可以成為一個借口。你錯了,沒有這種事。你打她是因為你覺得可以打,所以你就打了。從來都沒有失控這回事,真正失控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傾向,不會選擇性地隻對妻子發泄。警察走訪你的同事,他們都說你在單位裡很好相處。這說明你很會控製情緒,從來都沒有什麼失控,你就是想毆打你的妻子,就是這麼簡單。”

陳讖盯著趙見初,表情緊繃,隨時準備著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生怕不合規的話會被督察揪住小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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