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趙見初說完這幾句就閉嘴了。他盯著屏幕,一字一字地把剛才的對話敲在審訊記錄裡。
陳讖拿著口供回去,剩下文書工作一步步走流程。
趙見初習慣邊乾活邊整理,回去就把完整的屍檢報告簽字發過去。
“你估計會怎麼起訴?” 趙見初問,“有可能起訴故意殺人嗎?”
陳讖很快搖頭:“很難,幾乎不可能。不過他不讓徐小娥離開家,拿走徐小娥的手機以至於徐小娥無法求救,這種情節在量刑的時候會采納的,但是要判故意殺人,完全缺乏邏輯支持。他的危害行為並沒有指向殺人的目的,無法構成客觀意義上的故意。大概率還是以故意傷害起訴。”
他接著又說:“法律有法律的框架,咱現代社會也不能搞以眼還眼那一套。死亡是個最終的結果,但這個結果該由誰承擔多少,我們說了也不算。”
快開到市局門口的時候,路上漸漸堵起來了。
十字路口前行人燈亮,趙見初看著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進視野又消失。他忽然開口:“其實你我都清楚,他就是想讓徐小娥死掉,因為徐小娥死了就不會離婚了。但是我們證明不了。”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再說下去了。
隻要用起失控這兩個字,將問題圈在徐小娥和高輝之間,限製在某一個有情緒問題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之間,就可以不去麵對真正的惡。
真正的惡是對權力的渴望。高輝盼望著擁有、控製徐小娥,他迫切地需要向徐小娥展現他之於她的那份權力。
趙見初已經意識到高輝的失控並不隻是他個人行為的結果,而是社會機器默許了他擁有這份權力,默許他把失控作為施暴的借口一而再使用,進而回避一個醜惡的事實,即在兩性關係中渴望著控製對方和施展權力這種事,是可以發生在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間,可以不僅僅以暴力這樣刺目但仍舊具有傷害性的方式呈現,甚至可以發生在素不相識的男人和女人之間。
這台機器默許一個性彆對另一個性彆宣告所有權,從語言上的“嫁給我”到婚禮上父親與丈夫間的交接儀式,從裡到外堂而皇之地構建出一條綠色通道,默許權力階梯的存在,允許一個性彆被物化異化。
他無法抹消自己也是這樣產生的這個事實,無法抹消哪怕千萬分之一,他也是默許了這種惡意產生的一份子。
可能是和陳讖在食堂裡吃的午飯太辣了,趙見初那顆磨牙的不適感,在吃完飯後就從酸漲升級到疼痛。他坐在江畔家的沙發上,盤算著是自己買點藥吃還是老老實實去看牙醫,愈發覺得冷起來。
他左看右看,從玄關拿了一件江畔的外套披在身上。這外套有些厚度,估計是江畔開春的時候穿過兩天,就掛在那裡沒收起來,還留著點淡淡的須後水的味道。
多披一件衣服就立刻暖和起來了,連牙痛似乎都跟著緩解多了,他嘀嘀咕咕,雨安的天氣真是越來越奇怪。
江畔打開家門的時,客廳裡沒開燈一片昏暗,沙發上睡著一個人,蜷得像隻蝦米,仔細一看還披著他得外套。
可不就是不接電話的那一個。
趙見初已經被開門關門的聲音叫醒。他睜眼時,感覺到的第一份知覺是痛,生硬又炙熱的痛,從那顆病牙處像輻射一樣肆無忌憚地發散,痛得他輕輕嘶聲吸氣。
“怎麼了?” 江畔打開燈。
趙見初被刺得眯起眼,“哥?”
他徹底清醒過來,想起自己來這裡的目的,猛地翻身坐起來:“你的快遞 ——”
他到處摸手機,結果翻遍了衣服兜也沒找到。
江畔在旁邊坐下,給他打電話,從沙發縫裡摸出來嗡嗡作響的機器。
趙見初這才想起來,上午跟陳讖去看守所提高輝,他把手機靜音了。
他呆呆地看著江畔,又重複了一遍:“那你快遞呢?”
“我拿上了,剛才正好在樓下碰上人家。你 —— ”
江畔覺得趙見初的臉看起來似乎不大對稱,明顯是腫了,伸手上去摸,發覺指尖的皮肉燙得不正常。
他這才覺出不對,趙見初裡外裡穿了三件衣服,臉頰的紅一直燒到眼尾,整個人像是剛從鍋裡撈上來的。
他按住不明所以的趙見初,拿手背試一試對方額頭,能炒盤菜了。
“你發燒了,自己不知道嗎?” 江畔問。
趙見初有樣學樣,也伸手貼在額頭上,低低地啊了一聲。
他有點不知所措,答應給人幫忙,結果也沒有幫到,莫名發燒起來,還牙疼得渾身難受。
方才找手機時,不知覺間他跟江畔坐在一起,挨得極近,這會呼吸間他還能聞到江畔身上很濃的煙味,想來就是那一群大煙槍擠在一輛車裡輪流仙宮造景。
在這麼近的距離間,江畔的麵貌似乎變得很不尋常起來,原本眉目就深,燈下一照,眉骨下的眼更暗一層,反而顯得鼻梁格外高挺,有股洶洶的氣勢,摻雜著些說清楚講不明的斥責,
江畔還頂著這樣一張臉,在問他怎麼發燒了都不知道,盯得他臉頰分外火燙。
他忽然間就不明不白地委屈上了,委屈得整個人都飄飄蕩蕩,講話也軟綿綿:“那我今天還牙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