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所有的幼蟲都以某種近乎枯燥的食譜為生,它們進食的對象取決於卵孵化的位置。它們徒然而目標明確地進食,直到陷入昏迷。等結束到變態過程完全破繭後,它們就不會再吃任何東西了。此後短暫的一生裡它們隻考慮交/配,隻想著交/配,無論是那些完美無瑕光芒耀眼的,翅膀上帶著金子般的金屬色澤和各種明亮的斑點、波浪線和陰影的,或是那些生來灰暗,鱗翅殘破的。
這本來應該是個絕好的故事,他想。
飽受虐待的懦弱女人不再困於圈套中,決心離開丈夫,開始全新的生活。她參加徒步團,因為從小喜歡這些飛行者,她把世界上最美麗的蛾留在肩頭,不是蝴蝶而是一隻蛾。
她一定也在心裡暗暗籌劃過一個美妙的詮釋。
她一定有過那麼一個時刻,忽然發現人活著並不是隻有忍受和履行所謂的責任,發現撕掉那層繭,外麵還有一個全新的世界。
她一定期待過展開翅膀飛行在每一個黃昏的霞色中。
但如果故事這樣結束,或許趙見初永遠都不會了解這個故事。
就像如果程蝶不為了生育而獻身,他就不會站在這裡聽另一個女人的故事。
他想起那個護士無意間的抱怨。他為整件事的滑稽發笑。老天爺何曾看不下去過,老天爺自己不就是個男的嗎。就像李勝南說的那樣,一個男人怎麼會想象得到一個女人的痛苦,凶手怎麼會想象受害人的痛苦?
趙見初辦公桌上堆著整理好的一遝遝屍檢報告材料,厚而多,如迷宮般。徐-小-娥,第一欄中的三個字忽然擺動著尾鰭遊將起來,領著身後的字詞,一個接一個,心衰失血挫傷流產毆打家暴,搖頭擺尾,變成了一條條活潑的魚,在紙麵遊動起來。它們的數量越聚越多,龐大的魚群在粼光泛白的海水裡,時而卷起水流漩渦時而附應洋流陣列如同一隻龐大的海底巨獸,帶著它們不為人所知、不為人所認可的疼痛,最終遊向不可知的海洋深處——哪怕在下一個春季擱淺腐爛在河灘上,變成夜空裡隨風漂浮的磷光。
臨近傍晚,忽然大晴。
太陽正落在這座建築的另一邊,留下溫熱的餘暉。
趙見初在器材室點完器材推門出來,撞上一地曖昧昏黃,正從樓道儘頭的窗戶灑進來。
江畔站在那扇半人高的窗戶下麵,插著兜靠在窗台邊,和李勝南麵對麵站著講話。兩人都看見趙見初從房間中走出來,一齊朝他看過來。
趙見初走過去,默默站在一旁,聽著江畔對李勝南說:“下周開例會我會跟他們好好說這個事情。”
江畔今天穿著便服過來,黑色的運動短褲和短袖,每一條纖維交錯的縫隙中都在揮發夏天的日光氣味。
雨安的太陽有種特殊的味道,來自爬滿在大街小巷的雙線藤,開出的小小紅花在日光下會散發出淺淡的香味,一種熟悉又令人醉心的味道。
趙見初站在江畔身後,垂著眼發呆,有些癡迷在這若有似無的味道中。
他聽見李勝南滿意地說:“江隊你能明白這個意思,就是最好的。我謝謝你。”臨走前又朝趙見初點點頭,“也謝謝你。”
趙見初猜到了他們在談的內容,搖搖頭:“謝什麼,你說的對,我不過是站在對的人那一邊。”
李勝南一走開,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那股香氣加倍鮮明起來,趙見初不由得皺起眉:“你怎麼來法醫中心了?”
江畔插著兜的手伸出來,捏著一張就診卡朝他晃晃:“你說呢?”
趙見初這才想起來自己嘴裡還長著一顆爛牙。
去醫院的路上,他拿著舌頭來回舔那顆牙,舔到最後不由得惋惜起來:“這顆牙做完根管就算是死了。”
江畔嘲笑他:“你在值班室天天吃糖,你怪誰?”
趙見初沒想到自己這樣小的秘密都被江畔知道,一時間臉上發熱,窘得像抽屜裡藏不住的那包糖。
他低頭垂眼,想看旁邊的人又不敢看,目光旁落,正好落在江畔腿上的那道疤。
江畔穿著夏天最常見的男士大短褲,一坐下就從膝蓋出溜到大腿骨直肌的中段,露出一條蜿蜒傷疤的末端,就像蠍子來不及收起的尾巴,擺弄在外麵。
趙見初知道那裡盤踞著一塊猙獰的疤,是江畔在黑拳案裡受的傷。他那時還在上大學,冬天放假回家過年時,他才知道江畔在醫院躺著。趙允望說匕首紮穿了大腿,股動脈破裂,差點就失血休克,還傷了神經。江畔出院後大半年走路都不是很利索。趙見初在朋友圈裡默默轉些促進神經康複的文章,江畔也會來默默點個讚。
醫院的拍片室在地下一層,接近下班時間,走廊的椅子上零散地坐著幾個人,相距遙遠,一動不動,靠在漆成綠色的牆上,讓趙見初想起動物園裡那些疲憊困倦,無所事事地坐在柵欄裡發呆的展覽動物,又像一副筆法粗放,細節模糊的畫。
而江畔在旁邊鮮活而持久地散發著溫熱。
趙見初忽然生出個詭異的念頭,如果時間就在這一刻停止,他也願意呆在這副畫裡,隻要身旁這個人也能被時間留住。
神遊間他聽見旁邊的人笑了一聲,疑惑轉頭,正趕上江畔從手機裡抬頭。
“我本來也不想問的,” 江畔的笑裡也有幾分探究,“不過黃顯光實在是煩,非要搞清楚你到底為什麼把他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