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鳥 第十九章(2 / 2)

盲船 普通的鹿 7722 字 4個月前

這副犟樣子讓江畔登時惱火起來:“趙見初,我跟你說話呢?”

老楊突然從後麵鑽出來,不知道聽多久了:“江隊還留這呢,等小趙啊?”

趙見初疑心他聽牆角,急忙撇清:“江隊是怕現場出意外才來這守著的。”

他把密封袋往車裡一扔,扭頭躥到前頭,拉開設備車的副駕駛坐上去,再沒有下來的意思。

等過一會他再偷偷回頭張望,哪還有江畔的影子。

隔天一大早,二組發來消息,現場發現的遺體可能是前兩天失蹤的四歲女孩,叫法醫準備好安排家屬認屍。

那時趙見初和老楊已經回到現場。

荒廢工地在白天更顯破敗。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從開裂的水泥地麵鑽出來,已經在此處安營紮寨,形成一個小小的王國,統治著有裂縫的牆壁,爬滿藤蔓的仿羅馬立柱,還有滿地已看不出顏色的塑料垃圾。

二組的同事已經先上樓勘查。

趙見初今天上來,才知道昨天江畔並不是過分謹慎。

不僅是樓板沒有封死,四麵露天,樓梯也沒有安裝扶手護欄,內部還有留有大量上下貫通的通道,原本是用於後期安裝管線電梯等基礎設施的。昨天照明不佳的情況下,如果有人一時沒看清腳下,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棟樓共十五層高,原本的設計是三梯六戶的公寓樓,罐裝沙丁魚似地將人塞進去。現在隻有一根根承重的框架梁柱,以無限的重疊姿態在寬闊的空間中蔓延,一根接一根,一層套一層,迷宮的拱門般在視覺上延續。

一群人在這裡從上到下摸一遍,然而幾個小時過去,什麼有價值的物證都沒抓出來。

麵朝屍體那一側,預想中也許該有不慎跌落的瞬間抓攥樓體產生的痕跡,又或是衣服與樓板擦掛留下的紡織纖維,然而實際上卻是一無所得。

較低的幾層樓裡倒是有些成人腳印,但難以判斷來源。這塊地方廢棄後時常有拾荒者光顧,不排除是有人上來睡覺或是拾荒。

趙見初爬到十樓時,已經不敢伸頭向樓下看了。

從這個高度望出去,沔川寬闊而落魄的河岸一覽無餘。

被鏽蝕的圍欄,荒置的廠房,魚骨般裸露著支架的廢棄大棚,一條日漸衰弱的海洋巨獸從城市的包圍躍出,露出滿身傷痕。

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在沔川上坐船,或許那也並不是第一次,隻是他所能追溯的最早記憶。趙允望帶著他渡河,去河另一邊的山中公墓給程蝶掃墓。

非常陰沉的天空,烏壓壓像要與河水融為一體。他獨自站在後甲板上,盯著渡輪的白色尾波消失深棕色的水裡,聽旁邊的人用方言交談。有人逗他玩問他坐船去哪裡。

那時他撒謊了,說他是進山裡玩。然後趙允望走過來,打斷路人的搭訕。

趙見初估摸那時候他最多不過五六歲而已,每每這段記憶浮現出來,他都驚訝且羞恥於年幼的自己能夠那樣淡定地撒謊,又完全不理解那時撒謊的緣由。

樓宇間徘徊的風卷過來,夾著一絲陳舊的潮氣。空蕩的樓層間,趙見初被塑料摩擦的簌簌聲吸引。他循著聲音找過去,在角落裡發現一隻乾淨的食品包裝袋。

他拾起來,是本地一家甜點房生產的果仁麵包,生產日期是半個月前。

趙見初拿著物證袋交給同事,同事驚訝,“這家店的東西我知道,賣得不便宜,拾荒的會買這個吃嗎?”

下午家屬來認屍,趙見初找借口開溜未果,被老楊攔住,“人家屬馬上要來了,其它事等會再說。”

他無奈隻能靠在牆邊上,不自覺走神起來。

昨晚江畔走了後還給他發信息,問他有沒有回宿舍。

趙見初想這人是明知故問還落井下石。四點半才把遺體安頓好,天都快亮了,他回宿舍乾什麼,最多在辦公室湊合換身衣服。

但他實在不敢和江畔掰扯。

前一晚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他越想越慌。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種化學反應會發生他和江畔之間。

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反應是不行 —— 甚至不需要搞清楚江畔有沒有被卷入這場反應裡。

深厚穩重的友誼被掉轉船頭駛向迷霧暗礁重重的海域,他不能不為此害怕,不能不去回避那些他無法承受的可能性。

老楊清清嗓子,趙見初回神,看見一對男女一前一後走進來。女人臉色蒼白顯得憔悴,但尚算鎮定,倒是男人一見法醫,淚就流到頰邊,帶上哭腔問我的女兒呢。

趙見初和老楊換個眼色,邊走邊給家屬做心理準備。

“案發現場有高樓,存在高墜因素,遺容不太好,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話雖這麼說,不激動是不可能的。

死者的遺容剛露出來,做父親的就咚地一聲倒下了。

趙見初和老楊趕緊上去扶,又打電話給樓上的同事,叫人下來幫忙。

一通折騰完,趙見初再回頭,那個母親竟還站在旁邊,強撐著眼淚仔仔細細地看。她的背影單薄得讓人感覺隨時會折斷

趙見初眼看她要上手去摸,趕緊把她攔住。

一連串的問題被拋過來:“剛才說高墜是怎麼回事?她的衣服到哪去了?你們在哪發現她的?”

趙見初把她拉到一邊,這才按照認屍程序從頭開始問起。

關於孩子的問題,做母親的沒有答不上來的。哪裡留過疤,哪裡長個痣,連五個腳趾頭哪根長些都講得清清楚楚。

旁邊的父親醒過來,木楞楞聽著,一言不發。

她描述的細節都能一一對上。於是她說得越多,聲音越小,臉色愈加蒼白。

趙見初最後拿出采樣管:“按流程我們還得進行DNA的比對。”

男人配合地張開嘴,等著采集。女人卻一把拉住趙見初:“警官,有沒有可能最後DNA比對出來不匹配?”

趙見初沉默。他不知道該如何答,隻能轉過身,不讓臉上的憐憫露出來。

結束後夫妻二人被送到出口。就在這個堅強的女人跨出法醫中心的玻璃門,踩入日光下的那一刻,原本走在丈夫後麵的她忽然毫無征兆地,無聲無息地軟了下去,像蠟塑的雕像融化在陽光下。趙見初眼見她一點點垮下去,癱軟在法醫樓前的台階上,發出磕碰台階的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