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覺得他應該渴望什麼呢?” 江畔反問趙見初,“追求雨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趙見初被問住了。他張張嘴,卻發現他連自己要追求什麼都講不出來。
他當然知道雨安不可能沒有命案犯罪,他甚至很明白大多時候他所維護的也根本不是完美的正義,頂多隻是一份勉強及格的正義而已。
那麼既然如此,他做著這樣一份沒有結果沒有儘頭的工作,又要追求什麼呢?
趙見初語塞的樣子有點傻乎乎,江畔伸手捏捏他的臉:“我比你認識老楊更早些。恐怕他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也想不到有這一天,不想再從工作裡尋找結果,轉而把這些意義托付在後代身上。”
當時他聽見江畔歎氣,罕見的深深歎氣。他沒忍住,問江畔,那你呢?
“我?” 江畔捋了捋製服袖子,淺藍色有種鄭重素潔的美麗,“我倒是不追求結果。這種話雖然聽起來有些虛無,但在這個地方我覺得無論做什麼,隻要做了就是有意義的,不需要一個結果來證明。”
灰白的骨組織漸漸從肌肉韌帶中被剝離出來,趙見初托住小腿,粉碎性骨折的脛骨斷成三折,嵌在滑膩膩的軟組織中。他慢慢用手指撥開包裹著距骨滑車結構的韌帶,當他看清那一小塊骨頭的樣子,低低喊了一聲。
老楊急忙站起來。
連接脛骨腓骨與後跟骨的一塊小小距骨,原本應當呈現上凸下凹的形態,就像一塊負責起承轉合的拚圖那樣,將小腿的脛骨腓骨與腳後跟的根骨連接起來,在行走時如同軸承一般聯動腿與足的活動。
然而此刻這塊小小的僅僅隻有趙見初半根手指那麼長的距骨上緣凸起,不僅看不到關節上原本應該存在的軟骨組織,甚至形態上幾近被磨平。
趙見初屏住呼吸,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控製著器械將骨關節表麵黏附的軟組織清理乾淨。
關節側麵露出蜘蛛絲般裂紋,爬滿了整片關節麵。
趙見初輕輕地呼吸:“她是以麵朝樓梯的姿勢跌落的,在落地瞬間朝向反轉,同時有水平和垂直方向的兩個力。”
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會把一塊小小的距骨滑車像擰麻花一樣幾乎擰碎了。而這些細微又關鍵的蜘蛛絲在之前的片子上根本沒有被拍出來。
主任聽了彙報也無奈,“你們也知道情況,撥到科裡的預算有限,到處都要用錢。既然你們能發現這個問題,說明還是可以自己解決的,就自己發揮一下能動性吧。”
趙見初聽說現在的主任之前是在其他地方做鑒定的,不是搞法醫病理出身。
收工下班前,他去找老楊商量:“我覺得肯定還有骨折的細節片子沒拍出來。要麼和醫院聯係一下,問問能不能借他們的設備用用,不然那就真的隻能靠人手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是意外的跌落,背對後傾,跌落重心應該在上半部,從這個高度來說應當是頭先著地而不是腳先著地,顱骨應該摔個粉碎。而很顯然受害者不是這樣的,受害者背對,垂直跌落,是腳先著地。”
這會辦公室裡已經隻剩他們兩個,老楊左手拎著包,右手提著一個袋子,裡麵裝著上個月單位發的勞保用具。他聽趙見初說完,眉頭擰成一個大疙瘩,好似麵前的人在講夢話。
“給活人用的機器放具屍體上去,醫院怎麼會同意。再說要靠上台解剖,那麼多塊骨頭一塊一塊你剖到哪年去?現在既然已經證明了受害人的墜落姿勢有疑點,這些信息也足夠他們去提審了。隻要那老太太說的現場對不上,他們馬上就能去簽字拘留。我們已經折騰了這麼大一圈,真沒必要再折騰下去。”
趙見初坐在那好半天沒說話,老楊以為他被說服了,拍拍屁股下班走人。
趙見初起先隻是覺得累,不想再開口爭論。他也知道他提出來的方法並不容易實踐,老楊的顧慮是合理的。
然而,顧慮顧慮,這兩個字就圍著人沒完沒了嗡嗡打轉的蒼蠅,沒有任何支持性的價值,隻是純粹出於阻礙人絆倒人而存在。
江畔說人總都不是他看到的那個樣子,如果老楊有AB麵,過去他看到的沉穩有經驗的老楊是A麵,那麼現在這個狡猾善於躲避的老楊就是B麵。
他忽然怒火中燒起來,對另一麵的老楊有咬牙切齒的憤怒,恨不得一口氣拍死這隻名叫顧慮的蒼蠅,將老楊的顧慮統統拍個粉碎。
他心裡的怒氣越攢越大,左衝右突,立刻就要找個出口傾瀉出來,簡直一刻都不能等。
嘩啦——
小山一樣的文件堆被人掃下桌麵,江畔正推門進來。
一張薄薄的紙打個轉兒,順著門開瞬間的氣流,悠悠地飄到了江畔腳下。
“這又是誰惹你了?” 江畔左右看看空蕩蕩的辦公室,彎腰撿起那片紙 ——
“這位小同誌,你這是在紮領導的小人嗎?”
江畔舉起手裡那張紙。
黑色中性筆畫出圓溜溜的眼睛,外麵套著圓溜溜的大臉盤子,粗糙的火柴人腦門正中央還有個被塗掉的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