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師(1 / 2)

“既有樂師,就叫上來吧。”

懷真郡主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令杜豫如蒙大赦,此時此刻也不再刨根問底樂師來曆,趕緊吩咐,“快叫樂師前來獻藝。”

既然郡主都發話了,方才兩個拍案而起的人隻好偃旗息鼓,悻悻坐下。

幾人看著杜豫對郡主百般殷勤的嘴臉,忿忿不平,依他們看,郡主高不可攀,最好誰也瞧不上!偏偏杜豫在郡主麵前裝乖賣巧,惹得郡主心軟對他另眼相待。

可郡主又豈是他這種長安破落戶可以肖想的?

必須得給他點教訓嘗嘗!

席上眾人心思各異,誰也沒注意到殿中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

“杜府樂師前來獻藝。”

直到他開口,眾人才紛紛彙聚目光,好奇地打量著杜豫請來的樂師。

隻見樂師抻了抻衣袖,彎腰行禮,翩然磊落自成風度,顯得身形格外修長,直起身時,脊背挺得筆直卻又單薄瘦弱,形容清臒,遠遠看過去像一竿青翠的竹。

殿中燈樹燭龍,光華璀璨,照耀在他洗得發暗泛白的舊青袍上。

眾人的目光從上移到下,不約而同落在他袖口和袍角那兩處縫補得整整齊齊的補丁上。

什麼樂師?這分明是個窮酸的臭小子!

這杜家竟都寒酸成這樣了麼,連件好衣裳都拿不出手了?

不少好事者忍俊不禁,臉帶戲謔,連帶著看向杜豫的眼光都變了。

杜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一臉憋悶,他這回又在郡主麵前出醜了,都怪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樂師,實在可恨!

可殿中的陸昭蘭絲毫不知彆人的目光變化,實際上,自她進殿至今她的頭就沒有抬過。

她是如何自告奮勇前來獻藝的,又是如何僵硬地走進前殿站在眾人麵前自報家門的,最後是如何用微微顫抖的手從袖中掏出竹笛遞到唇邊的?

她腦子裡已是一團漿糊。

但她清楚的知道,主座的懷真郡主身份極其尊貴,隨時可以直達天聽,她必須得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獲得她的歡心,長安城臥虎藏龍,自己得有所依傍。

她的手按上竹笛。

眾人屏氣凝神,視線全部凝結在那雙纖長的手上。

笛聲清越,宛轉悠揚,緩緩流瀉。

不一會兒,眾人恍然,竟然又是《六州遍》!

這首曲子,長安兒郎們都不陌生。

由於周朝科舉采用不糊名製,在春闈前,考官們會收集考生的才德和聲望製作一份榜單,名為“通榜”,以便在閱卷時參考通榜擇優錄取。於是士子們便紛紛絞儘腦汁攀附權貴,想通過貴人關係將其引薦給考官,以便獲得考官青睞。

郡主地位尊崇,平素喜好熱鬨,蹴鞠遊獵、歌舞宴樂這更是全長安人儘皆知的事,因此每年對郡主投其所好的士子數不勝數。這首《六州遍》暗合了韋蘇州提攜許雲封之典故,郡主兩年前初次聽到時頗感興趣,為當時的士子大力引薦了考官。

一時傳為美談。

此時傳開後,其後兩年每至春闈,總有五湖四海而來學子向郡主吹奏這首曲子,彆說郡主了,就是他們這些常侍郡主左右者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郡主更是煩不勝煩,不勝其擾,對此曲厭惡至極。

此刻,這個偽裝成樂師的窮酸書生正好觸了郡主黴頭。

他們都知道郡主的脾氣,還不知道郡主要怎樣發作呢!

有人端起酒杯看好戲,也有人替這書生捏了把汗,他們心照不宣地將目光投向主座上的女子,隻見她仰麵橫躺在座上,兩隻腳搭在座椅扶手上來回晃悠,一手端著盛滿葡萄酒的琉璃杯,一手把玩著腰上懸掛的玉墜子,悠閒自在,侍女跪侍在側,從案上片下炙鹿肉送入她口中。

看不見容貌,但單看動作倒看不出生氣的樣子,這叫眾人摸不著頭腦。

一曲畢。

鴉雀無聲,大殿內落針可聞。

陸昭蘭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但她逐漸發覺周圍人神色怪異。

一片靜默中,杜豫忽地“撲通”一聲跪下,叩首在地,“殿下,府上樂師久不曾待客,技藝生疏,不堪入耳,杜豫替他向您賠罪。”

前麵跪匐的身形因害怕而瑟縮發抖,陸昭蘭半遲疑著跟著跪了下去,她不確信是不是她哪裡吹奏錯了……

不及她納悶,杜豫轉頭,眼風先掃了過來,凶狠淩厲,低聲厲喝道:“下去!”

陸昭蘭一顆心猝地高高吊起,“陸昭惶恐,不知哪裡……”

“還不下去!!”

他瞪大的眼珠子怒視著自己,讓陸昭蘭的心一下子沉到底,唇瓣囁囁嚅嚅卻不能再爭辯,垂頭喪氣地弓著身準備退下。

杜豫嗬斥了一番,見郡主沒有絲毫反應,料想她想必還在遊獵的心頭上,心情尚佳,才沒有跟他計較,不禁心裡長鬆口氣。

“慢著!”

席上有人喝止,陸昭蘭剛退了一半的腳步生生止住。

“回殿下,杜兄實在過謙,府上樂師分明技藝精湛,餘音繞梁,他卻藏著掖著不給我們聽,實在小氣,一定是嫌郡主給他的賞賜不夠多!”

“郡主,杜某不曾做此想,杜某……”

“那為什麼杜兄命貴府樂師穿一件破不溜丟的邋遢衣裳,扮成田舍漢上得殿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給了你什麼難堪,你特意來消遣我們,存心拿我們逗悶子呢!”

四周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哄笑聲。

陸昭蘭低著頭摩挲袖口補丁,在取笑聲中唰得紅了臉,難怪她剛入殿時就見到眾人神色怪異,隱約聽到憋悶的笑聲,原來,原來……竟是為她的衣裳。

這麼一口大鍋扣在頭上,杜豫不得不求饒,“杜某萬萬不敢!郡主金枝玉葉,杜某隻有瞻仰的份,更不敢拿您消遣玩笑。求郡主明鑒。”

“罷了,你下去吧。”懷真郡主似乎興致不高,仰躺在座椅裡的姿勢未變,侍女輕輕按揉她的太陽穴,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懶洋洋的,“以後……不準此樂師上殿。”

她語調平淡,像是在處置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不,應該說自己對這些長安的貴人來說本就如同螻蟻一般弱小,無足輕重,是她自視甚高,反倒成了井底之蛙了。

何況她更是從頭到尾都未正眼瞧自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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