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師兄這樣不好,就是……
他不習慣。
君尋獨來獨往慣了,輪回時即便角色本身有為數不多的親友團,也會被他以最快的速度甩掉,獨自離開。
容華已是例外中的例外。
倒也不是因為他怕同命咒牽製,而是覺得與其把人放出去讓彆人殺死,還不如君尋何時玩夠了,想死的時候,自己動手。
——他習慣自己掌控自己的生命。
見君尋不說話了,謝疏風立時冷笑一聲,向著容華使了個眼色。
後者會意,徑直來到摞成小山的酒壇前,揮手將所有酒壇儘數收入自己的儲物空間。
“今日起,讓你徒弟管你喝酒。”
謝疏風似乎還對君尋此前的“禽獸”行徑耿耿於懷,鬆手用胳膊肘頂了頂他的手臂,低聲促狹道:“叫你還欺負他。”
君尋:“……”
對不起師兄,我是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鬼話!
謝疏風學著他平日的表情哼笑一聲,轉身離去,走之前還不忘交待容華:“記住了,一日最多給兩杯,何時你師尊身板硬朗了,再讓他放開喝。”
他說著,又將幾瓶藥丸一股腦塞入少年懷中:“掌門練的藥,每日盯著他吃。”
容華統統收好,含笑道:“是。”
君尋冷眼看著一大一小兩隻狐狸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地將自己賣了,忽然輕哼一聲,反倒不緊不慢地靠著門框,發起呆來。
謝疏風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雲氏雙胞胎也恭敬作揖,緊隨而去。
小院中再次陷入沉寂,容華目送三人背影消失門外,合上院門一回首,便見師尊不知何時解了白綾,正一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那張世無其二的美麗容顏鮮少出現這樣溫柔的笑意,容華猝不及防,登時心神一蕩。
君尋發覺少年眼神變化,緩緩伸出一根纖長手指,隔空虛虛一勾:“過來。”
容華瞳孔縮緊一瞬,旋即不動聲色地上前,乖乖垂首道:“師尊有何吩咐?”
蓮花香氣似乎比之方才更馥鬱許多,君尋沒多想,隻是挑起少年的下巴尖,鳳眸瀲灩,嗓音繾綣:“把酒交出來。”
容華緩慢抬頭,卻是順著他的力道上前一步,單手扶住君尋身後門框,不動聲色地將人困在此間。
“師尊……”容華捉住下頜作亂的手,頭顱微垂,在君尋白玉似的指尖輕輕一吻,含笑道,“可是在求我?”
對方姿態懶散,歪著頭,鳳眸微眯,輕笑道:“看來有的人好像把方才的教訓忘了。”
君尋忽然站直,二人之間距離頃刻拉近,眼看容華唇瓣便要碰到君尋鼻尖!
他下意識向後躲,卻被師尊一把揪住衣領,拽了回來,惡劣道:“那就讓為師來幫你回憶一下——”
他說著,便要翻身將容華甩上門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誰知院門卻驀地被人叩動,隨之響起的,還有一名弟子拔高的嗓音。
“容華道友!你在嗎?程長老催你去掃天階呢!容華道友——”
容華:“……”
君尋:“……”
眼看就要得手,君尋黑著臉將人一推,冷嘲熱諷:“行啊乖徒,開課第一日便開始闖禍了?”
容華緊繃的神經如釋重負,含笑向著抬腳邁入門檻的師尊背影一揖:“師尊,長老說了,掃不完不能上課。容華告退,今日可能——”
君尋沒待他說完,直接“砰”地一聲摔上房門:“快滾!彆回來了!!”
*
光耀殿前,似乎總是冷冷清清,似乎聖地莊嚴,總要保持著它的神秘。
一夜過去,殿前白玉石磚尚且凝著一層薄霜,籠罩山巔的雲層卻已緩緩分開,飛出一道遍體鱗傷的身影。
正是硬受了九十九道天雷極刑的鬱雪歸。
他幾乎站立不住,卻還是遙遙跪地,向著沒入雲端的近神天叩首,又轉向金玉輝煌的大殿,垂首道:“師尊,弟子領罰歸來,請您吩咐。”
良久,殿內才響起卻芳舟冰冷的聲音:“受了罰,想必也長記性了——今日回去,好好反省吧。”
鬱雪歸吃力傾身,向著金殿再度叩首,緩慢道:“弟子……遵命。”
光耀殿中,再無動靜。
鬱雪歸低笑一聲,喘息片刻,這才緩慢爬起來,一瘸一拐向著雲外行去。
光耀殿天驕的居所在正殿下方一層,少年捂著手臂傷口,踉踉蹌蹌地拾級而下,看著搖搖欲墜,幾乎要從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石階墜落。
可他還是咬牙撐著,回到了房間。
指尖觸及門板的瞬間,鬱雪歸眼神一變,竟是有些急切地推門而入,卻見堂前桌邊,靜靜坐著一道紅影。
他幾不可查地鬆了一口氣,回手關門,再轉回時,卻眼尖地發現曳地紅衣邊角處,被整齊削掉了毫不起眼的一角。
若非他一向細心,隻怕也不會發覺。
鬱雪歸心頭一跳,快步上前,那人卻先一瞬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氣,緩緩回首。
爬滿火紋的靡豔臉頰在昏暗光線下愈發妖異美麗,額心鳥紋熒熒發亮,冷漠陰鷙的幽紫鳳眸看著來人,卻仿佛在看一個死物。
鬱雪歸卻似沒有發覺一般,滿麵關切:“你……是不是出去了?”
那人麵無表情,隻道:“殺。”
鬱雪歸似乎早已料到回是這個回答,捏了捏眉心,無奈道:“現在還不是時候。你貿然出去,極易暴露身份……”
他邊說,邊要越過對方去案邊拿傷藥,後者卻身形一幻,出手如電!
鬱雪歸猝不及防,被他掐住脖頸一把撞到柱子上,登時頭暈眼花,血氣上湧。
除了陣陣耳鳴,便隻有對方冰冷嗓音:“殺。”
幾乎所有血液都被這燒紅鐵鉗一般的熾燙手掌卡住,鬱雪歸隻覺太陽穴突突猛跳,眼前愈發模糊黑暗。
“我……可以……幫……你……”
他死死握著對方手腕,拚儘全力擠出幾乎含糊不清的字眼:“隻有……我……複……仇……”
不知那個字觸動了紅衣人,他死死扼住鬱雪歸脖頸的手竟微微一鬆,後者得到喘息時機,早已背在身後暗蘊靈力的指尖驟然探出,在對方眉心鳥紋重重一點!
紫眸之中靈光瞬散,紅衣人頃刻軟倒昏迷,被鬱雪歸一把撈住,接到懷中。
他抱著那人喘了半晌,這才抬起手指,在半空中虛畫出一道傳音符。
符文閃動,是連通的跡象。
對麵沒有出聲,唯有鬱雪歸嗓音沙啞,緩緩開口:“舅舅……是時候了。”
*
容華當然沒有去掃天階。
他心中一直掛著一個疑問,經過方才小院一遭,這個疑問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愈加膨脹。
他能肯定,聖清殿外那驚鴻一瞥的紅衣人,一定不是海棠峰小院中的師尊。
——可那又會是誰?
他所知有限,當即想到了聖宮傳聞中儘攬天下奇書的藏書閣。
儘星穹是貯藏聖宮秘寶所在,坐落最高峰,被四殿環繞。
而最高峰底部,實則有四條懸空棧道,分彆通往四殿各自建立的藏寶閣。
聖清殿主文,所轄藏寶閣隻有書籍,久而久之,便被稱作藏書閣,隻對聖宮直係弟子開放,外人不得擅入。
而恰巧,容華知道進入其中的路。
他將程長老名人塞過來的禿毛掃帚往天階上一擱,便避開眾人耳目,七繞八繞,來到了藏書閣門外。
聖宮似乎格外放心自己所設禁製,門外沒有一個看守。
容華揚眉,似乎也沒想到會這般容易,當即隱匿身形,推開大門。
邁入門中的瞬間,似乎穿過了一道微涼薄膜,容華麵不改色,徑直向著最高的第九層行去。
藏書閣典籍有其擺放順序,容華懷疑是有妖物或是鬼魅幻化作師尊模樣,而這類書籍往往記載不全,需得往最深處,找被單獨收藏的原本。
容華一路向上,經過第八層時,路過一排排儲藏各類功法的書架,卻目不斜視,徑直來到第九層門前。
他盯著有如實質的薄膜看了一會,旋即從衣襟深處摸出那枚蓮花玉墜,攥在手心,直接舉步向著禁製一頭撞去!
玉墜光芒大盛,帶著少年毫無障礙地越過屏障,來到了書架林立的第九層。
容華飛快走向史書誌怪區域,飛快瀏覽著架上書名,卻在即將拐過一處窄彎時,被一本極厚重的古書一絆,險些摔倒。
他下意識垂首望去,卻見古書被灰塵蓋得幾乎模糊不清的封皮上,龍飛鳳舞地寫著《碧霄通史》四個大字。
並非他想找的妖魔誌怪類,容華本要邁過它,繼續尋找,卻心頭一動,鬼使神差地拂去古書封皮灰塵,打開了第一頁。
書中曆史是自距今約八千餘年之時開始的。
上來第一頁,便寫著一行大字。
「碧霄有神,諱‘蓮’。」
接下來的古文晦澀難懂,容華通讀一遍,隻能看出實在描述這位神明身居天外之境,聖潔慈悲,拯救世人於苦難之間……諸如此類的讚美之詞。
可是在容華記憶中,哪怕是父親母親,也從未提起過碧霄界曾有一位神靈的存在。
唯有母親哄他睡覺時哼的小曲,似乎是在歌唱一位神明,似乎是這位蓮神。
隻是若真有如此厲害的神明,為何如今卻不見蹤跡?
容華掠過中間厚厚幾十頁神明事跡,直接跳到一百頁,卻見紙上寫著——
蓮神慈悲,曾經救下一隻妖物,儘心感化,本以為妖物能重歸正道,卻不料對方桀驁難馴,竟大逆不道,欲將神明殺害吞噬。
幸好當世九位聖人及時趕到,將妖物馴服鎮壓於天譴山下,令其日日遭受九天玄雷極刑,可神明卻因傷勢過重,藥石難醫,消散於世。
容華心頭緊緊揪起,一股莫名的哀慟驟然翻湧而上,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他心中莫名,正欲向後再翻,看看那妖物下場如何,靜謐書架間,卻忽然響起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少年一驚,當即抱起古書躲入書架陰影之中,同時手中化出一柄短匕,冷芒出鞘,時刻戒備。
可那人卻似乎目的明確,徑直向著容華所在這一出走來。
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如擂鼓,一下一下錘在少年心頭,地板上甚至已然出現那人被燭火投下的陰影。
眼看對方便要繞過書架,發現自己的存在,橫豎都是暴露,容華一咬牙,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猛地探身而出,手中匕首裹滿靈力驟然一刺——
來人卻輕咦一聲,側身反手,一把握住容華手腕!
冷芒擦著他頰邊刺過,卻未能將他刺傷,隻是陰差陽錯,隔斷了那人拿來覆目的白綾。
他冷笑一聲,同時手上發力,一把將容華拽出陰影!
少年暗道不妙,正欲還手,卻對上一雙紫水晶般瀲灩美麗的鳳眸。
二人動作同時驟停,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一方驚詫,一方玩味。
驀地,本被容華鬆鬆夾在臂間的古書終於脫出束縛,“砰”地一聲,砸落地板之上。
本就鬆散的書頁散散攤開,二人不約而同垂首查看,卻見破舊發黃的書頁上,赫然寫著八枚大字——
「妖瞳禍世,聖人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