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蓋成後,一把火將屋頂雜草燒去,隻剩下密密累積的茅草,是以不易著火。”
朱爍夢一手梅花小楷剛寫到第三個字,晉卿已利利索索將一整句話都說完了。
朱爍夢嗔怒,轉身在他肩上輕捶了一拳。
晉卿笑嗬嗬:“我就說,要阿朱寫草書,這樣說不定還能趕上我說話的速度,可她偏不。”
阿芙也笑,不知不覺就跟著晉卿喊“阿朱”了:“阿朱著實寫了一手好字,比卿弟從前寫的可好看多了。”
晉卿也不惱,這麼高的個子,撓撓頭簡直就要碰到屋頂:“阿朱,你招待芙姐,我去將這魚燒了。過年了,咱們吃頓好的。”
阿芙低頭去看,他拿稻草穿過了那魚的腮,拎在手裡,一雙大手又黑又紅,指關節膨大,完全看不出從前穆家少爺的影子了。
阿朱點點頭,漂亮的鳳眼流轉,眼角有細紋,卻不顯得狼狽。
她遞上一杯清水,在牆上寫:“沒有茶,湊合。”寫完回過身,赧然地看著阿芙。
阿芙忙喝了一口,笑道:“您彆忙活,快坐吧。”
朱爍夢便坐下,許是沒了舌頭的緣故,也不同阿芙多寒暄,拿起撩在一邊做了一半的棉褲,接著縫起來。
阿芙坐在那兒,看著她的針靈巧地穿梭,耳畔是吱吱啦啦的油聲,好一處充滿煙火氣的人間。
縱然是“吃一頓好的”,桌上也不過一條魚,一盤土豆豆腐。
家裡並沒有多的碗盤,晉卿將半個魚肚子放到一塊饃上,遞給阿芙:“芙姐,嘗嘗弟弟的手藝。”打量打量,又添上一句:“仿佛有點少,我再去做一個。”
阿芙忙叫住他,吃了一口,豎起大拇指:“好吃!”
晉卿燦爛一笑。他黝黑而瘦削的麵容,更顯得牙齒又大又白。
剩下半個魚肚子,他利索地放到了朱爍夢的饃上,也沒有說些“你吃你吃”的客套話,很自然地轉過頭來接著跟阿芙道:“先前為了蓋這間屋子,借了不少錢。前幾天才剛剛還清,是以沒能買些好的招待芙姐。明年!明年芙姐再來,光景當大不同!”
朱爍夢斯文地咀嚼著,帶著溫柔的笑意看著身邊意氣風發的少年。
阿芙一瞬間挪不開眼。
兒時的記憶中,朱爍夢是個披紅帶紫,濃妝豔抹的豔俗婦人,不想過了十年,她竟也有這般少女般的模樣。
阿芙在晉卿家住了一夜,早起離開。
這短短半個晝夜,她卻數次為兩人相濡以沫的樣子所打動。
這一份幸福,她沒有在乾爹乾娘那裡見過,亦不曾在阿爹阿娘哪裡目睹,就連她自己,也不曾體驗過。不想,在這樣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破敗的角落,她竟然發現了。
清晨的長安剛剛打開城門,晨鐘還未散儘。
街上有些穿著麻衣的灑掃老嫗,拿著長長的苕帚,慢慢移動,隔著晨霧看去,頗不真切。
阿芙信步往慈恩寺而去,那邊叔裕也剛剛從皇宮中步出。
他抬頭望著天,高度緊張了一夜的神智剛剛得到半刻輕鬆。
宮宴結束後,皇帝將他單獨留下,要他微服去江南河東一帶收糧,必要時候可以以巡撫之名,號令地方官員。
酒精與熏香的雙重刺激下,他有些不明白皇帝的用心。
或許是因為近年來征糧總是不利,由以望族林居、富甲一方的江南河東一帶為最,皇帝希望他能一改戶部拖遝之風,在對南蠻作戰的關口保住軍糧的按期收繳;
不過這顯然不需要微服出訪。
叔裕自己揣摩著,李丞相的新苗法推行至今已有七年,或許皇帝是想要探一探民間疾苦,看一看新苗法是否真如李丞相所說一般,造福一方。
不論如何,隻要他不在這暖風熏得遊人醉的長安之中,能夠與季珩在不同的地方並肩作戰,就總是好的。
軍情當前,聖旨都是連夜下的。
他回到裴府,就見到裴季珩在百獅堂前清點家兵。
自桓羨走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裴季珩眼中重現神采。
他心中暗道,你小子早知今日,當時為何要聽阿爹的,納那些妾室傷了桓羨的心呢?轉念一想,自己又何不是孑孓一身,孤家寡人。他們兄弟倆,還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季珩見到他,神采奕奕地迎下來:“二哥哥!”
叔裕拍拍他的肩膀,萬千囑咐堵在心頭,最後隻道:“何時開拔?”
季珩神色一凜:“明日早起!”
叔裕點點頭:“千萬注意安全,凡事多與穆之哥哥商量。”
季珩應了,叔裕便悶頭悶腦地往融冬院去。
一夜沒見到澄遠了,他有些擔心。
卻聽門口吵吵嚷嚷,一回頭,竟然是彥先。
他又長個兒了,叔裕險些有點認不出。
他進門倒頭便拜:“彥先想做三舅舅的帳前兵!”
季珩同彥先沒有很相處過,並不相熟,有些尷尬地看了叔裕一眼,猶豫道:“可你是屬禦林軍的,這次開拔的都是虎賁軍....”
彥先跪著不抬頭:“是以才要三舅舅費心...”
季珩不想帶他,顧彥先可是顧元歎那位羊氏夫人的唯一血脈,若真是兩軍相接,出了什麼差錯,被有心人說成裴家將他滅口,豈不是百口莫辯。
季珩便問:“你阿爹顧博士可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