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2 / 2)

夏酉說,有個男人在一晚上殺了兩個婦人和三個孩子,搶了她們的粥。有一便有二,第二日,其他餓不住的男人竟然也開始效仿。

夏酉還說,等城外的士兵發現的時候,已經有百餘人受難,受害的多是老弱病殘。

為了活下去,流民再次□□,更多的人堵在城門口,砸門想要進入城中。

這一回,城裡的守衛沒有阻攔得住。

直到半個時辰,城裡所有的守衛趕到後,一批又一批闖入的流民才終於被攔住。

而這半個時辰,城裡進來多少流民?

夏酉說芸娘說:“五千人不止。”

半個月後的這一日,皎皎如同往常一樣和芸娘去青石街的鋪子裡。沿途的街道原本都是賣野菜的小販,此刻卻睡滿了一群又一群的流民。

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披散著淩亂的長發,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早已經看不出原有的顏色。所有人都倦懶地躺在地上,裸露在外的肌膚沾滿了泥垢,眼睛半闔,萎靡不振。

皎皎注意到,他們的神態是麻木的,眼裡沒有光。

芸娘牽著皎皎的手經過時,不自覺加快腳步。

她不忍地移開目光,低聲對皎皎說:“我們快些過去。”

在搬來祈水郡之前,芸娘帶皎皎經過許多地方,但除了有一次差點撞到戰場上,其他時候大多有驚無險。

她們知道流民,也見過流民,卻從沒離流民們這麼近過。

——近到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的味道,也可以看到他們因乾涸而皸裂的嘴唇。

芸娘說不清此刻是什麼心情。

她既對這些流民感到憐憫,又忍不住為早些年自己和女兒沒有淪落至此感到慶幸,同時內心更多湧起的,還是對未來的不確定和恐懼感。

世道太亂,她們僥幸過了三年穩定平靜的日子,可這樣的日子到底還能持續多久?

仿佛感應到她的情緒,皎皎沉默回握她的手。

她說:“娘,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芸娘聽得差點眼淚掉落。

她回想當初生下皎皎時,身側有人替她可惜:“怎麼就不是男孩呢?”

八年過去,芸娘親眼見著皎皎從一個隻會哇哇大哭的粉團子成長到如今懂事又漂亮的樣子,她想:不是女孩又怎樣呢?她的皎皎這般好,世上哪個男孩比得上。

芸娘攥緊皎皎的手:“嗯,娘一直陪在皎皎身邊。”

祈水郡的百姓是怕流民進來作亂的,等流民真的進來後,大家都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天日子。等見流民們或許因為體力儘失,要走幾步都很困難,完全沒力氣作亂,又有不少人開始對他們心生同情。

好歹都是一國的人,幽平郡的百姓變為流民,說到底還是殷地的蠻子壞,不安生在蠻地待著,整天入侵這個國家進攻那個國家,煩人得很。

城中有這種想法的百姓不少,因此時間一久,祈水郡城內少數人也開始自發給流民送起食物。

這一日到了糕點鋪後,芸娘沒有立即開門,而是先拿出籃子,用油紙包了一些各種口味的糕點,打算去分發給巷口的那些流民。

皎皎猶豫片刻,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在自己常提著的小籃子裝了些糕點。

母女倆出門,正巧遇上隔壁同樣挎著籃子出門的蕙娘。

蕙娘家是青石街上賣燒餅的,家中同樣住在長樂巷。皎皎曾聽她在背後說過芸娘和自己的壞話,受蕙娘影響,她的兒子也是長樂巷中喊皎皎“野種”喊的聲音最大的一批人。

此時瞧見芸娘母女也打算出門的樣子,蕙娘瞥了眼她們的籃子,哼了一聲,沒多說什麼,撇撇嘴隻管自己先走了。

去的方向是青石街流民所在的地方。

芸娘和皎皎麵麵相覷,俱是一笑。

皎皎拉了拉芸娘的袖子,和芸娘說悄悄話:“娘,我以前一直覺得她是個壞人。”現在看來,每個人都的確並非一麵就看得到底的。

芸娘掩唇笑:“我也沒想到她是這種嘴硬心軟之人。”

驚訝一番後,母女倆跟在蕙娘後頭,也朝著青石街的街尾走去。

等到了地方,卻發現來時冷清的青石街的街尾此刻擁滿了人。

芸娘和皎皎擠開人群往前走去,這才發現她們不過離開兩刻鐘,流民堆前居然來了個惹是生非的活閻王。

等徹底清楚發生了什麼,母女倆都愣在原地。

隻見一個粉皮白麵、錦衣玉冠的富家子正站在街口哈哈大笑,撫掌而笑,樂不可支。

在他麵前,十幾個蓬頭垢麵的流民青年卻打做一團,你一拳我一腳,瘋狗一般地朝著中間撲過去。

這群流民青年為了什麼打架?

——為了一個肉包。

一個流民搶到了肉包,立馬躬下身子,拚了命地把肉包往嘴巴裡塞。肉包不小,他一時塞不下,便用兩隻手封了口,想把包子使勁吞進肚子裡。

旁邊的流民青年見此,紛紛對他拳打腳踢。

被打的男子並不還手,被人從身後擊倒在地上後,他乾脆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縮城一塊,雙手仍舊死死地護著口中的肉包,縱然被打得鼻血直流,還是重複著僵硬的咀嚼動作,一口一口地咬著口中的包子。

肉價貴重,尋常百姓也過不起天天吃肉的日子,這餓了月餘、瀕死隻靠草根過日子的男子吃著肉包,吃著吃著忽的流下淚來。

在人群中,他挨著打,無聲地吞咽。淚水流過他臟汙的臉,滑出兩道痕跡,緊接著掉落地上,隱沒不見。

皎皎看得渾身冰冷。

她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幾乎要凍結,還沒從眼前的事情中反應過來,便見那富家子被逗得笑得前仰後合的富家子又開了口。

“打得好,打得好!這可比鬥蛐蛐還刺激!”

那富家子從下人手中接過另一個肉包,向著流民的方向再次扔過去,拉長聲音得意洋洋道:“這回搶了肉包的人還有賞——誰得了這個肉包,我就給誰一處城內的住所,讓他一家在祈水郡裡安定下來!”

對於流民來說,還有比擺脫流民身份、重新回歸到正常生活更好的誘惑嗎?

隨著肉包子拋到空中的一瞬間,所有的流民全都爬起身來。

不止有青年壯年,還有一隻腳快埋入棺材板的老人、瘦骨嶙峋的女人,甚至還有幾個沒有皎皎高的男童女童,所有人都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撲去,餓狼一般的眼神死死地盯著那一隻白白淨淨、散發著鮮香的肉包。

——不,不是所有。有一人沒有動。

在流民們斥人的怒喝、嘶啞的哀鳴、拳肉相碰的聲音中,皎皎臉色慘白,往後退了一步。

她沒有去看鬥做一堆的流民們,而是越過他們,看向更遠的地方,視線落在牆角孤零零抱膝而坐的少年身上。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注視,那少年偏過頭,朝著她的方向望來。

沒有任何預期的,皎皎看到了不該出現在這種喧鬨環境的一雙眼睛。

黑白分明,乾淨沉靜,仿佛和這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荒誕事情不相乾似的,他一雙眼澄澈得像是雨後的湖麵,又淡漠得像是高山上白皚皚的雪。

皎皎怔住。

似乎沒料到有人會注意自己,少年看著皎皎片刻,率先移開目光。單薄的眼皮斂了斂,那雙漂亮的眼睛便被不動聲色地遮掩。

他沉默地低下頭。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更得比預期遲一些,但我寫得也不少,抵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