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2 / 2)

皎皎說:“之前青石街的流民裡,我明明瞧見男人的數量是要多過女人的。怎的現在來了七八萬流民,統共才一萬多的新兵?”

“你當男的都能去當兵?”

夏酉嗤笑道:“不夠齡的娃娃去了戰場有什麼用,郡守說了,流民中未滿二十三的男人不必入伍。”

皎皎登時想起了荊南枝。

她追問:“那些未滿年齡的人去哪裡?”

夏酉道:“要麼種地去了,要麼學手藝去了。”

他嘿嘿一笑:“你們沒發現隔壁街的猴六多招了幾個徒弟?就是從流民裡挑的,找的都是年紀不大力氣倒很大的小崽子。”

猴六也是木匠,稱得上是夏酉在城中為數不多的競爭對手之一,今年來趁著夏酉忙的時候搶了他不少活。

提起猴六,夏酉就一肚子氣,罵罵咧咧:“呸,這個龜孫兒,以為多招幾個人就能乾過我?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話雖如此,但罵完猴六,夏酉還是馬不停蹄地離開。

他言語裡瞧不起猴六,實際心底還是怕活兒都會被猴六搶走,於是趕著回去繼續做工。

見夏酉火燒屁股似的離開,芸娘笑:“這個夏酉。”

低頭見皎皎若有所思,她問:“皎皎,你在想什麼?”

皎皎回過神來:“娘,我沒想什麼。”

其實她想的是荊南枝。

夏酉說未滿二十三的人要麼去種地了,要麼來城裡找活了,那麼荊南枝做的是什麼?如果他來城裡,他會不會回來找她?

好歹她還替他送彆,送了他那麼多糕點呢。

出於這種心思,皎皎走在街上的時候都會左顧右盼,想瞧瞧會不會再次遇見荊南枝。

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眨眼又是半月過去,她還是沒在城裡看見過荊南枝。

皎皎漸漸死了心,覺得荊南枝應當是去城外不知道哪座山頭上去開荒種地了。

她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他畢竟是有姓氏的人,或許哪怕沒落到此般境地,估計還是沒法子低頭去給城裡沒姓氏的那些大老粗當徒弟隨意使喚的。

種地就好多了,隻要每年交夠了糧,沒人會對他頤氣指使。

皎皎逐漸回歸到以前的生活軌道。

二公子還沒讓常青來找她,她便每日依舊隨著芸娘來糕點鋪,芸娘忙碌的時候她幫忙搭一把手,芸娘閒下來的時候她就自己看書。

寫詩的事情還是一籌莫展,皎皎又開始每日咬著筆杆子發愁。

意外總是在沒有準備時降臨。

這一日皎皎正縮在櫃台後麵看書,忽的聽芸娘咦了聲:“外麵似乎有人——真是個怪人,他怎麼不進來?”

她撇下皎皎,打算去門口問個究竟。

不過很快她就回來,輕輕拍了拍皎皎的背。

皎皎抬頭:“怎麼了,娘?”

芸娘神色古怪,指了指外頭:“……皎皎,那人是來找你的。”

找她的?

皎皎先是一愣神,電石火光間卻又想到了什麼,倏地直挺挺地站起來,扔下書就往外頭走。

果不其然。

皎皎扶著門欄,看著屋外衣衫襤褸、形容憔悴的少年,驚道:“……荊南枝?”

消失半月,荊南枝看上去更落魄了。

他目光直直地看著皎皎,睫毛微微顫抖,張嘴像是想喊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還是沒喊出口。他沒有踏入門中,靜靜站在原地,挺直脊背,半晌垂下眼眸,聲音低啞地問:“你家的糕點鋪還缺人麼。”

皎皎還沉浸在他突然出現的震驚中,聽了他這話下意識如實回答:“現在是不缺的。”

荊南枝安靜地應了聲好。

等到他轉頭消失在視野裡,皎皎才反應過來他那話是什麼意思——他這是在問她要不要他!

皎皎心瞬間提起來,她拔腿奔跑出去,卻怎麼也找不到荊南枝。

這一回她的運氣不如上回好,問了許多人也沒問到誰看到他離開的方向,最近城中多了許多來找活的流民男孩,沒人會關切一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流民。

皎皎失魂落魄地回來。

芸娘問:“這是怎麼了?”

皎皎抱住她的腰,聲音悶悶:“娘……我好像做了一件傷害彆人的事。”

其實仔細想來,她同荊南枝認識的時日並不算特彆長久,在荊南枝剛來城內的時候也每日給他糕點,她根本不欠他什麼。

可皎皎想到他那雙平靜的眼眸,想到他不知為何身為士族卻孤身流落至此,想到他明明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如今低下身子卻被她推開,皎皎的心就悶悶的難受起來。

她迷茫:“娘,我做錯了嗎?”

芸娘把皎皎摟在懷裡,聽她輕聲說起和那個流民少年認識的過程。

說她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因為所有流民都為了一個包子大打出手,隻有他冷眼旁觀,她覺得他是個很有氣節的人,值得人尊重;

說她後來紅豆掉了一地,他來替她撿紅豆,她到分彆的時候才發現他為了撿紅豆,手背被人踩了都不吭聲;

說他告訴她他的名字,原來他是士族之後,不知為何沒了族人庇護,孤身淪落到這裡;

還說他剛剛是來問她糕點鋪缺不缺人的,她沒反應過來,說了不缺,然後他說了好,轉身離開。

連離開都很乾脆利落。

“是個可憐的孩子。”

芸娘聽了歎息:“下回他要是再來,你就和他說,我們鋪子裡缺個幫忙搬糕點屜籠的人。”

皎皎眼裡盈了淚水。

她哽咽:“可是娘,我覺得他不會來了。”

他那樣一個人,怎麼會彎兩次腰。

皎皎傷心欲絕,晚飯都吃不下。

她心頭盈滿了愧疚,覺得荊南枝把自己當朋友,她卻不是個東西,嘴巴比腦袋快那麼多,居然把他拒之門外。

糕點鋪多一個人又有什麼?多個人做糕點不是更好?

他除了她又有誰可以求?離開後他又去了哪裡?

他……他其實才十二歲。

皎皎一晚上都沒睡好。

第二天她頂著紅腫的眼早早起床,與芸娘一起去了糕點鋪。

今日她們來得早,青石街的商販們大多還沒來。

天光尚未完全鋪滿天際,於日夜交替之間,她被芸娘拉著手,定定站在糕點鋪不遠處,目瞪口呆地看著鋪子門口的陌生少年。

不……不是陌生的。

她分明認得的。

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隱沒在青石板上。

昨日未曾下雨,可他站立下的幾塊青石板卻被水打濕,暈開一圈。

半是夜色半是晨曦中,渾身濕淋淋的少年側過頭來,靜靜朝皎皎看來。被洗淨的臉龐暴露在空氣中,他慘白的麵色、昳麗的眉眼、兩頰不正常的紅暈一同闖入皎皎的眼中。

衣衫全被水浸濕,鬆鬆垮垮地貼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瘦弱卻挺拔的身姿。長長的黑發垂落下來,蜿蜒在衣衫上,發尾同衣衫一起滴著水。

祈水郡沒有下雨,是他在下雨。

在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把自己泡了半夜的荊南枝再次出現,目光依舊是平靜的。

平靜到執拗。

他專注地看著皎皎,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忽的開口:“皎皎,我不臟的。”

剩下半句話他沒說,皎皎卻從他的眼裡看懂了。

他說,皎皎,彆不要我。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來了好多新朋友!我看到了大家的鼓勵,激動得碼字速度都慢了嘿嘿,幸好十二點前趕完啦。

會繼續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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