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南枝再度清醒過來的時候,眼睛還沒睜開,鼻尖已經聞到了淡淡的甜味。
是糕點的香味——皎皎的糕點。
皎皎……?
思及這個名字,荊南枝的意識終於恢複。
他想起自己在溪水中浸了半宿,等終於把自己從頭到尾洗得乾乾淨淨後,才拖著被淋濕的衣衫去往了皎皎家的糕點鋪。
那一夜真是冷。
本就外強中乾的身體因為半宿的冷水刺激終於垮掉,荊南枝被夜風吹著,克製不住地顫抖。頭腦昏昏沉沉,身體明明冰冷,肌膚和喉嚨卻仿佛在被火炙烤。
其實荊南枝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回來。
祈水郡的守衛說他年紀未到,不需要當兵,又說他看著細胳膊細腿沒力氣,耕地肯定也耕不動,於是打發他去城裡,讓他自己找人學門手藝活下去。
荊南枝興致寥寥。
他帶著皎皎給的那些糕點獨自去了山上,找了一棵樹坐下,每日隻靜靜出神,去聽山間鳥鳴,聞草木花香。
白日他想幽平郡的那十幾年,晚上卻開始想皎皎。
如何能不想她。她的糕點還在懷裡,而頭頂皓月當空。
她說過她叫皎皎,明月皎皎的那個皎皎。
荊南枝每日吃一塊糕點,半個月後,糕點吃完,他起身回城。
他隻是覺得,人生第一次被人送了那麼多糕點,他總得回報她什麼。
可到了她麵前,才發現他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
荊南枝覺得有一些遺憾,也有一些豁然。
他覺得自己沒了任何可留戀的,此時應當找一處地方了結生命。他一開始想去城外的那處山頂的,畢竟那裡鳥語花香,晚上還看得見月亮。
哪知道人都已經走到城門,荊南枝又改了主意——他想,在死之前,至少得讓皎皎看見一下他想讓她看見的一麵。
他得讓她知道,他也是可以很乾淨的。
已經見了她最後一麵,他遺憾全無。
荊南枝掙紮著從床上起來。他身子和發都已經乾燥,頭依舊很疼,但行走已無大礙。
昏黃的油燈從門簾外透進來,他穿了鞋子,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堂屋中,皎皎正和芸娘小聲說著什麼,芸娘微笑傾聽,皎皎緊緊挨著她坐著,似乎在撒嬌。油燈的燈光照映在母女倆相似的姣好麵容上,一大一小眉眼鬆弛,俱是溫柔的。
聽到動靜,她們停了交談,一齊轉過臉看來。
迎著兩人的目光,荊南枝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半晌他開口道:“多謝照顧,我該離開了。”
說完,他又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玉佩。這是荊家子弟自出生起就人手一塊的,玉佩是用羊脂白玉製成,上麵刻著每個荊家子弟的名姓。
玉佩由一根紅繩串聯,掛在脖子間,因著他的衣領高,一路上倒也沒被人窺見,因此幸而存留至今。
荊南枝指尖摩挲了下玉佩上的名字,在皎皎和芸娘還沒反應過來前,忽的大力扯住玉佩,竟然直接把玉佩連著紅繩生生從脖子上拽了下來!
荊南枝伸手遞出玉佩。
“我現在身上沒有什麼彆的值錢的……隻有這塊隨身佩戴長大的玉佩尚且能看。”他內疚:“請不要嫌棄這塊玉佩刻了字。”
那紅繩並不算細,也不知他是含了怎樣的力氣和決心,才能這般決絕地扯下。
皎皎瞥見他雪白脖頸上的深深紅痕,被驚得倒吸一口氣。她氣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眉毛一抬,大力拍開他的手:“誰要你的破玉佩!”
玉佩哐當一聲掉落地上,飄飄蕩蕩在地上滾了一段距離。
幸好沒有碎。
荊南枝眼神黯淡下來。
他想,是的,他那玉佩的確不算頂頂好,上麵還刻了他的名字,送人的確不好。
她生氣是應當的。
芸娘在一旁皺眉,責怪道:“皎皎,你這樣不好。”
皎皎也沒想到他有力氣扯下玉佩,卻沒有力氣握住玉佩。
見麵前隻穿著單薄衣衫的少年一副受傷的模樣,她心底覺得是自己錯了,但嘴上還是要逞強,低聲道:“明明是他不好……大晚上浸冷水把自己弄得發燒,醒了後又巴巴給玉佩……我瞧著像是為了玉佩才把他帶回家的麼。”
荊南枝沉默地撿起玉佩,捏在手裡。
他攥著玉佩的力氣極大,偏神色依舊如同死水不起波瀾。
“你不要生氣。”荊南枝對皎皎道:“我這就離開。”
見荊南枝真邁開步就要走,也不管外頭天色已暗,甚至不顧自己衣著單薄,皎皎簡直要被他這個榆木腦袋氣死了。
“你不能走!”她拽住他的手腕,氣呼呼:“你走了,誰來替我們家的糕點鋪子搬糕點屜籠。”怕他不信,她語氣誇張:“那屜籠可重了,我搬不動,我娘搬起來也很吃力。”
她說得繪聲繪色,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似的。
芸娘在一旁看戲看得熱鬨,悄悄抿嘴笑。
荊南枝道:“可你說過不缺人。”
那個時候不是沒反應過來嘛。
皎皎瞪著他,惱羞成怒:“現在開始缺人了不行嗎!”
荊南枝不想惹她不高興,遲疑片刻,順著她的話應道:“……那我明日去糕點鋪幫忙。”
說完又要離開。
皎皎怕一隻手拉不住他,於是兩隻手都抓住他的右手手臂。
她急:“你怎麼還要走?”
荊南枝道:“我人不燒了,不該住在你家,繼續麻煩你們。”
皎皎觸碰到他的手臂,哪裡能不知道他還是燒著的。更何況他此刻麵色慘白如紙,唇依舊乾裂,怎麼看都不像是不燒的樣子。
見荊南枝執意要離開,她胡亂找借口:“你怎麼可以走!你睡了我的床,我還請夏酉叔的小兒子來替你換衣,還、還有,你發燒的時候都是我一勺勺給你喂水的!你就不想著報答報答我?”
原來為了他的病,她做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