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戲弄(1 / 2)

皎皎待在馬場的時間越來越長。

在彆人眼裡,她從一個不通騎馬的人,到如今騎著馬已經能夠小跑馬場一圈,這已經是驚人的進步,更何況還沒有師傅來教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全靠她自己觀察和摸索。

逐漸熟悉騎馬這件事的確讓皎皎高興,可每次進步產生的滿足感後,更大的空虛與緊張感卻會立刻襲來。

太慢了。

皎皎學騎馬的速度,遠遠慢於她的預期。

僅僅是從上馬到騎著馬在馬場小跑一圈,就花了她十七天。

而她還能有幾個十七天?荊南枝能等她幾個十七天,而她如果注定死在這一年這一歲,她又還能活幾個十七天。

皎皎晚上睡不著覺,就坐在床上掰著指頭算日子。越算越清醒,有時候發著呆一晚上就過去,天亮便再次起身去馬場。

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做點什麼總比等死要好。

棗紅馬待皎皎越來越親熱。

馬師喂它吃乾草秸稈,它半搭不理,吃得慢吞吞的,轉頭見皎皎來頓時草都不吃了,興奮地對著皎皎叫了聲,耳朵豎起來,不待皎皎伸手,它已經把腦袋貼過來。

皎皎一晚上的失落被棗紅馬表現出來的親昵驅散。

她彎起眼睛笑,從馬師手中接過乾草秸稈,一邊喂它,一邊去摸它的頭,溫柔誇它:“乖孩子。”

棗紅馬從鼻子裡噴出一道氣,蹭了蹭皎皎的手。皎皎被它的動作癢得笑出聲。

喂馬後,皎皎又牽著棗紅馬在馬車走了兩圈。

早上的馬場沒什麼人,除了幾個馬師,剩下的就是馬棚裡的馬。騎兵們在另一處更寬敞的地方訓練,因此這一處小馬場反倒成了皎皎獨享的好地方,沒人會管她在裡麵做什麼。

清晨的空氣清新,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一次新生。

皎皎踩在軟軟的青草地上,能感受到露水的潮濕。她一步一步走著,嘴裡絮絮叨叨地對著棗紅馬說著話,走著走著,原本浮躁的心情漸漸沉澱下來。

走完兩圈,她停下腳步,注視著棗紅馬溫順包容的眼神,摸了摸它的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要麻煩你陪我練習了。”

棗紅馬叫了一聲,再度去蹭她的手。

皎皎翻身上馬。

她如今上馬的姿勢已經比之前純熟許多,坐在馬背上的樣子漸漸有模有樣,不像剛開始那麼慌張狼狽,馬兒一動就嚇得趴在馬背上一動不動。

皎皎把韁繩繞了兩圈牢牢固定在手中,這才開始騎著棗紅馬在馬場裡跑了起來。

她一心一意關注著自己和身下的馬,因此並沒有發現不知何時馬師們已經在馬場外跪倒,馬棚外來了一個她完全不想見到的人。

殷鞅揮手讓馬師們離開。

他站在馬場外,抬眼去看馬場中的皎皎。

隻一眼就讓他皺了眉。

她消瘦得實在太明顯。殷鞅隱約記得山洞裡初見她的那個晚上,她臉頰還是有些肉的,神色雖倉皇,但看得出平日被養得極好。

可她現在兩頰卻沒了肉,輪廓漸漸顯露出一種少女的清麗流暢來。在這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那一雙眼睛最動人,清澈如山間泉水,瑩瑩似夜空明月,明明純淨無暇,卻又透著一股子的倔強。

人一瘦,青衣穿在身上也顯得比以前寬鬆。駕馬奔跑時,風吹起衣帶,種子破土般的勃勃生命力便在她那瘦弱的身軀裡一點點顯現出來。

聽泉衣說得再多,也不如在遠處看她的這麼一眼。

她的努力、她的掙紮、她從未放棄逃跑的企圖,根本就一清二楚。

這燕女……

殷鞅抿唇,心裡的感受愈發複雜。

有一瞬間,他覺得他好像囚禁了一隻鷹。

可下一刻,他又自己推翻這想法,甚至覺得這想法荒誕可笑:她算哪門子的鷹,細胳膊細腿,一陣風都能吹倒。她瘦弱成那樣,真以為有人會心疼不成?

殷鞅壓下心裡奇怪的情緒,不去看她的人,去看她騎馬的姿勢和動作。

殷人好武,王室尤甚。殷鞅五歲上馬,十餘年來在馬背上騎射練武,馬術便是在殷人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他粗略看了兩眼,就看出皎皎自學的水平來了——當然是他看不上眼的。身體還略有些靠後,握著韁繩的手拉得有些緊了,整個身子也過於緊繃。

處處是問題。

殷鞅難得大發善心,打算提點這燕女兩句,可沒想到皎皎騎馬從他麵前經過,竟是頭也不低一下,把他全然當做空氣。

他登時氣就又上來,也不想同她說什麼了。

殷鞅冷笑:“不過是會騎著馬跑兩步,她眼裡就瞧不下人了。哪一日再給她配一把劍,我看她怕是要當場給我胸口來一下。”

他罵:“燕女目中無人。”

其實哪裡是目中無人,不過目中無他罷了。

馬師們被他嚇得紛紛跪得更深,一個個恨不得都把腰貼到地上,五體投地才好。

有大膽之人試圖討他高興,顫顫悠悠地提議:“奴……奴去喊那燕女過來給太子行禮?”

給他行禮?

殷鞅想,那燕女何時給他行過禮?他們燕人最是瞧不起殷人,她還罵過他蠻子,她怎會給他行禮?

沒見他人站在這裡,她騎馬經過,眼角都不瞥過來的。

殷鞅嘲諷:“我哪敢請她來給我行禮。”

不見燕女,他想起她就煩,見了她,他心裡更煩。

說完這話,殷鞅徑直離開,隻留下幾個馬師麵麵相覷。

皎皎照著往日的節奏來練習。

她先是騎著棗紅馬慢跑了幾圈,慢慢熟悉這種騎馬奔跑的感覺,等到第四圈第五圈的時候才開始提了速。

棗紅馬很乖,仿佛知曉她心意,一直跑得穩穩當當。

風拂過麵頰,皎皎在馬上久違地感受到了自由的滋味。她露出笑。

跑了一早上,皎皎可以不休息,棗紅馬還是需要休息的。

皎皎下了馬,給棗紅馬喂了乾草秸稈,又給它梳了梳馬鬃,這才出了馬場。

泉衣等候在馬場外,道:“太子不久前來過。”

皎皎斂眸:“我看見了。”

她不是瞎子,他穿得顯眼,身形又挺拔,怎麼會看不到,不過是不想理睬他罷了。

故意忽視殷鞅是她任性之舉,原本以為他會大發雷霆把她從馬上揪下來大罵一通,沒想到他隻是冷冷看她一眼就轉身離開。

如此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皎皎想,三百金的威力果真夠大的,或許她還能更加得寸進尺一點。

想到三百金又不免想到二公子。

皎皎眼神黯然,其實她能在殷鞅手下活得還不錯,還是靠的二公子的庇蔭。

二公子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是不是料到這種情況發生?亂世人命如草芥,能過得好的人不是有權勢就是有價值的。

他找不到她,卻給她價值,以這種方式繼續保護她。

天底下但凡誰還懼他、敬他雍陽崔二的,總要看在他的麵子上,保住她一條命。

皎皎回到帳篷裡,洗淨了手,又換了一身衣服,沒讓泉衣注意到她失落的神色。

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皎皎總是忍不住要回想過去,可又告訴自己,過去的已經過去,她該抬起頭去看未來,好好走腳下的路。

自從來了軍營後,皎皎每日的吃食都是跟著其他將士一樣的。

軍營裡的夥夫做飯口味沒那麼好,但勝在量大。皎皎吃得倒也滿足,總歸是比在幽平郡吃的那些要好上許多。

吃完飯,皎皎帶了泉衣去看殷人的將士訓練。

騎兵有騎兵的訓練方法,步兵也有步兵的訓練方法。皎皎看騎兵看得比較多,主要是看他們怎麼騎馬。

殷鞅隻讓馬師給她一匹馬,皎皎雖然急著想要學習騎馬,但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一匹馬從早到晚跑,也是會被累死的。

於是她多是上午去練幾圈,下午去看騎兵訓練,傍晚的時候再回馬場繼續練習。

訓練場裡的殷人起初見到皎皎還會多看兩眼——她的青衫的確很不“殷人”。等到她去的日子多了,大多時候都是靜靜看著,乖巧不煩人,大家也漸漸習慣,不再看她。

這一日皎皎依舊來看騎兵,沒想到卻撞上了殷鞅。

奇怪,皎皎想,大半個月沒看到過的人,今天卻是一天見到了兩回。

真是晦氣。

兩人相看兩相厭,看對方都沒好臉色。

皎皎是看到他,想起這個掃把星會害自己死,因此擺不出好臉色。

殷鞅則是看到皎皎就想起了自己的傷口。他身子骨一向強健,長這麼大沒生過什麼病,現如今左胸口的傷卻兩個多月都沒徹底愈合。舊傷變新傷,新傷繼續療養,養到現在也沒好全。

左胸口是盛放心臟的地方,在遇到這個燕女後,卻始終是帶著傷的。

想到這,殷鞅嗤笑一聲:果然是凶星,還是大凶中的大凶,專克他來的。

得虧得他命硬,禁得住她克,換個人來怕不是早被她克死了。

或許是因為知曉殷鞅到來,台下原本就訓練有素的將士們表現得愈發虎虎生威,個個神色肅殺,刀光劍影間殺意通天。

殷鞅看著訓練場中的將士們,麵上無可抑製地浮現出驕傲的神色。

他的確該驕傲。上一任越王倒下後,殷人再無桎梏,所到之處橫掃一片,其餘國家提起殷人無不色變。

眼角瞥到皎皎看騎兵訓練看得入神,殷鞅輕哼一聲,偏要去惹她生氣:“燕女,聽說你是偷師我的騎兵們來學騎馬的?”

他嘖了一聲:“我今早一看,也就那樣。要不你低聲下氣求我兩句,或許我就找人教你了呢?”

皎皎看他:“那我求你兩句,你會送我離開麼?”

竟被她反將了!

殷鞅噎住:“當然不可能。”他又開始不說人話:“你可是三百金,我怎麼會放你離開。”

想起國師的龜卜,殷鞅想,其實不止三百金了。若她真的是國師口中的“大凶大吉”,怎麼著看在他一國太子的身份上,他也要給她再加碼三百金。

這不就六百金了?

殷鞅轉而想,知道自己值三百金,這燕女就對他一點不客氣了,若再告訴她,她在他這裡也值三百金,她豈不是要蹬鼻子上臉?

唔,可千萬要讓墨老彆說漏嘴。

皎皎早就猜出他會這麼回答,懶得理睬他。

天天喊她不是“燕女”就是“三百金”,仿佛在他眼裡她就是個物件擺設似的,殷鞅這個人當真是討厭得很。

有殷鞅在的地方,皎皎不想久待,她很快起身離開。在她眼裡,去馬場陪她的棗紅馬一起玩,都比和殷鞅說話要來得有意思。

她對殷鞅這般不客氣,也不怕殷鞅殺了她——他自己不天天念著三百金麼?這麼值錢,他舍不得殺的。

皎皎離開,徒留下殷鞅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目瞪口呆。

他咬牙,恨恨地想:瞧瞧!瞧瞧!知道自己才三百金就猖狂到這地步了,他怎麼能告訴她,她或許還是國師口中的吉星!

殷鞅胸口又開始疼。

他生生被氣得捂唇咳嗽兩聲,阻擋了旁邊要來拍他背的隨從,起身冷著臉道:“把將軍們找來我帳篷裡,我要和他們商討伐越的計策。”

忙的是他,怎的她譜擺得比他還大,到底誰才是太子。

將軍們商討了幾個時辰,商討出來的計策是把伐越的事情往後拖兩個月。

他們給的理由是:夏季快到了,多有暴雨烈日,天氣不利於作戰;其次國君已經答應將他地的五萬殷人調來度山郡援引作戰,這五萬殷人到度山郡的時間、糧草兵器的運送時間都需要考慮在內。

越王害他如此,他卻不能即刻將他從王座上拖下斬殺,殷鞅想得心梗。

但將軍們有理有據,他做不來越王那樣的昏庸無能之人,隻能點頭算是同意。

送走將軍們,殷鞅用了晚膳,沐浴後,隨從請大夫過來給他換藥。

大夫替他拆除繃帶,換了新藥,綁上新的繃帶,囑咐道:“太子一定要小心謹慎,這傷口已經在結痂,可不能再被人磕了碰了。”

連大夫都知道他的傷是燕女磕的碰的,這是在委婉提醒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