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鞅輕嗤一聲:“我這回一定離那燕女遠遠的。”
大夫忍了又忍,還是忍下到嘴邊的話:既然要離得遠遠的,為何還把人安置得那麼近?掀起帳篷簾子就能看到的地方,委實有點太近了。
是大夫先提起燕女,殷鞅覺得自己想起她也很正常。
他讓人去請泉衣過來,說是有事問,結果隨從回來說:“泉衣還在馬場陪燕女學騎馬。”
怎麼一日比一日晚了?
殷鞅皺起眉,譏諷道:“幸好當日隻準馬師給她一匹馬,我看要是再多給她幾匹馬練習,怕是我們的馬兒還沒死在戰場上,就要先死在營地的馬場裡——全是被她累死的。”
過了半個時辰,繼續派人去問。
隨從回複:“太子,還是沒回來。”
還沒回來?是真的不把他的馬累死就不回來是吧?
殷鞅氣極而笑。他忽然覺得自己給這個燕女的自由還是太多了,像幽平郡那樣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裡多好,省得他煩心。
他擰眉,起身:“替我拿外衣來。”
哪裡是去看燕女的,殷鞅想,他是去救他的馬的。
皎皎這一日回來得晚是有原因的。
下午她去了馬場,本想牽著她的那匹棗紅馬溜達溜達的,沒想到到了馬場才發現幾個馬師正圍在棗紅馬旁邊,個個神色凝重。
皎皎一驚,連忙去問:“怎麼了?”
馬師道:“或許是誤食了潮濕的草和秸稈,馬兒腹瀉了。”
腹瀉了?
皎皎走過去一看,發現她的棗紅馬果然病懨懨地倒在地上,一點精神都沒有,毛發也不如清晨柔亮,可憐兮兮的模樣。
皎皎急,問馬師:“腹瀉要怎麼治?對它身體的損傷大嗎?”
馬師道:“再喂它一些乾草,休養一兩天估計就沒事了。”
見皎皎憂慮,他猶豫片刻,還是安慰道:“不是大事,馬兒腹瀉不是大病。”
皎皎這才放下心來。
她蹲在地上,見棗紅馬哀哀嘶鳴一聲,拿頭主動來蹭她的手,一時鼻子有些酸。她低聲哄道:“好好休息,下次彆亂吃東西了。”
棗紅馬水潤的大眼睛直直看著皎皎,像是不舍她離去。
皎皎心裡一軟,便留了下來。她先是認真挑選了一些不帶一絲潮氣的乾草回來喂它,之後又去給它梳了梳馬鬃。
等到她從馬棚出來,才發現天原來已經黑了。
皎皎在原地愣愣站了許久,想到今晚上也沒乾成什麼,心裡有些悵然若失。
自從知道劇情後,她一直很努力想要做成些什麼,可是發現老天爺好像不是很眷顧她,一切都走得不是很順利——從幽平郡到度山郡的路中,明明很辛苦地想要躲開越人的刀劍,結果手臂還是被劃開一道痕;現在她練騎馬,明明已經很努力想要馬兒不累到,但馬兒還是吃壞了肚子。
現在就已經進行得這麼不順利了,將來逃跑也會順利嗎?
她……她真的還能見到那些她想要見到的人嗎?
夜風吹在臉上,涼得人心都開始泛冷。
皎皎被吹得一個激靈。
她重重拍了拍自己被吹得快沒知覺的兩頰,振作精神,小聲給自己打氣:“有誌者事竟成,我不能沮喪,我沮喪就趁了那個臭作者的心了。我才不會死的,我會活得比誰都久,我要和我娘找個地方長長久久活下去,氣死那個臭作者。”
她不太會罵人,這幾句“臭作者”和當初罵殷鞅的那句“蠻子”已經是她的辱罵水平的巔峰。
站得久了腳也麻,皎皎跺了跺腳,又罵了幾句“臭作者”,自己被自己逗得開心起來。
她終於打起精神,轉身去找馬師。
棗紅馬可以休息,她不可以。
今日的學習任務還沒完成呢。
皎皎求馬師:“可以給我找一匹差不多大小的馬嗎?我就在馬場裡騎著走上兩圈。”
馬師猶疑:“可是,太子的吩咐……”
皎皎說:“我就騎幾圈,太子不會知道的。”
她認真道:“太子如果要罰你,你就說是我逼你的,再不濟,你就說是我自己偷的馬,這樣他就會來罰我。”
這麼晚了,想要去把這事報給太子,太子怕也已經入眠。
馬師想到早上太子對這燕女的不同,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他回身從馬棚裡挑了許久,才拉出一匹白馬來,對皎皎道:“戰馬大多高大,像是您那匹棗紅馬那般溫順又個子矮的不多,這一匹已經是我能找到得最適合您的馬了。”
想了想,又囑咐道:“您騎得慢一些,有些馬認生人,受驚的話就難辦了。”
皎皎從馬師手裡接過韁繩,感激道:“謝謝您願意幫我。”
她說:“我稍微練一練就回來,不讓您為難。”
馬師看了看天色,這麼晚了,太子怕是睡了,怎麼會知曉這裡的情況。更何況太子大半個月都不來馬場一次,上午已經來過,向來今日應該不會來的。
這樣一想,他的心情也放鬆下來。
罷了罷了,隻當賣這燕女一個人情吧。
皎皎牽著白馬來到馬場裡。
她是謹慎的,先是依照著以前和棗紅馬相處那樣,先嘗試著和這一匹白馬親近一會兒。見白馬並不排斥她的撫摸,她鬆了口氣,才嘗試著上馬。
這匹白馬的確是比棗紅馬要高上許多,馬鐙也高。
皎皎踮起腳尖,辛辛苦苦去夠馬鐙,總算是爬上了馬背。
高的馬果然不一樣——
視野開闊的同時,皎皎的心也不由隨著身下的白馬的一點動作而提起來。
自她學騎馬開始,她一直是和棗紅馬作伴的,也習慣了棗紅馬的高度。如今冷不丁坐上了另一匹馬上,的確有些慌張,心中的不安全感也越生越多。
總要習慣的。
皎皎給自己打氣。她當然不會隻騎一匹馬,萬一將來她要逃跑,肯定是附近有什麼馬就騎什麼馬。
這樣想來,先嘗試著騎一騎這匹白馬倒也算是練練手。
皎皎深呼吸一口氣,在馬上坐穩。
她下意識地要把韁繩繞兩圈圍在手上,哪裡料到她這做了兩個月的動作會驚動身下的白馬。
仿佛韁繩被勒得太緊,白馬忽的長長嘶鳴一聲,馬蹄在地上點了點,竟然猛地衝刺了起來——
皎皎還沒坐穩,人就已經被白馬帶了出去!
怎麼摸它頭時沒認生人,上馬也沒認生人,一旦係韁繩,就開始嫌棄她是生人了呢?
皎皎手裡的韁繩握了一半,整個人趴在馬背上,一邊儘量穩住自己的身子,一邊又攥好韁繩,好讓自己不被白馬甩出去。
馬背顛簸,趴在上麵並不好受,皎皎閉著眼睛,心裡又開始慶幸:幸好這是個馬場,馬兒跑不出去,隻要等它跑幾圈跑累了,她就可以找機會下去。
不會受傷,隻是被顛得難受,多受些罪罷了。
皎皎剛開始被棗紅馬也顛過的,她有經驗。
自學一樣新本事,總是要經曆一些彎路,皎皎早在最開始就明白這一點。
她做好心理準備,坦然許多,原本以為不被顛個幾刻鐘是下不來的,沒想到不到片刻便察覺到白馬停了下來。
它自己停下來的?
不,是被人硬生生勒住絡頭和韁繩拉住的——
皎皎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她人已經被一陣大力狠狠地從馬背上拽了下來,摔在了地上。
她蒼白著一張臉,抬起頭,看到了身前的殷鞅。
他人似乎是剛沐浴完不久,頭發還帶著潮氣,依舊穿了黑色為底、金色繡邊的外衫,此刻正陰沉著臉,居高臨下地向她看來。
皎皎已經許久沒見到他這麼冷漠的表情,上一次見到,還是在山洞裡貿然喊出他名字的時候。
……他怎麼來了?他看到她騎那匹白馬了!
皎皎腦袋亂成一團,她第一時間是拽住他的衣服下擺,說:“馬是我偷偷從馬棚裡帶出來的!”
總不好教他人為她的任性買單。
見她第一句話還是為彆人開脫,殷鞅的表情徹底冷了下來。
他不欲與她辯論這匹馬的事情,而是低下頭去打量她——蒼白的、慌張的、消瘦的臉。和他初見時完全不同的臉。
想到剛來到馬場就看到的驚險景象,殷鞅開口:“果然不該給你自由,讓你學這個學那個的。”
他直起身來,淡淡道:“明天開始,你什麼都不用學了。回到帳篷裡,安安靜靜待在那裡吧。”
皎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震到。
她忍住淚,拽住他手臂,咬牙切齒:“你憑什麼給我希望又奪走?殷鞅,你是不是在耍我!”
這是她第二次喊他的名字。
殷鞅笑:“你說得對,我不該給你希望又奪走,是我的錯。”
他繼續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給你希望,任由你去學這個學那個。你學來學去又學到什麼了呢?一身傷?差點摔死?”
可是不學,就這麼在他身邊等待劇情到來,她還是會死啊。
她……她隻是比誰都更想活下去而已。
他不放她走,她除了自己找機會,她還能怎麼做。
皎皎努力憋住淚,冷笑:“你不過就是怕三百金沒了。”
整天三百金三百金掛在嘴邊,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有多想掙這三百金似的。
這話剛落,殷鞅就捂唇咳嗽了幾聲,這幾聲咳得撕心裂肺。
他嘴唇囁嚅幾下,想說:真當他缺三百金?他身為一國太子,難不成還窮得一定要掙崔二這三百金?
可殷鞅什麼都沒說。
他靜靜看著皎皎許久,驀的笑了。這笑沒一點溫度。
“你不就是想逃走?”
殷鞅揮開身後的泉衣和一眾隨從,把皎皎從地上又拽了起來。
他命人打開馬場一側的柵欄,指著那幽黑的方向對她說:“隻要順著那個方向騎馬過去,天亮前你就可以到一座城市。在那裡,你大可想辦法找個商人載你去幽平郡,然後從幽平郡回去找崔二。”
他的話讓皎皎的心砰砰地跳動起來。
她緊緊看著殷鞅,一動不動,不可置信:他真要放她走?他……他是這樣善解人意的人?
果不其然,殷鞅不辜負她的期待,又對她露出了笑。
這笑容是惡意的,毫不掩飾他的壞心腸。
殷鞅終於說出這場遊戲的條件:“隻要你能夠在半個時辰甩開我和我身邊的人,我自然放你離開。”
他看著皎皎,冷冷道:“你不是要逃跑麼?我這就給你一個正大光明逃跑的機會——倒是要問問你,你敢不敢?”
這是戲弄。
她剛才說他是不是在耍人,他就向她證明什麼才叫耍人。
她不過一個新手,騎馬都是摸索著自己學的,哪裡比得過他和他身邊這些從小在馬背上練習騎射的?
他毫不掩飾他的意圖——他就是在給她莫須有的希望,然後一點點摧毀,好讓她心甘情願回去那帳篷裡待著。
皎皎心一半是極冷的,一半又是極熱的。
靜靜注視殷鞅半晌後,她站起身來,狠狠甩開了他的手。
她也跟著笑,說出那句曾經同泉衣說過的話:“你既然敢給我這個機會,我為什麼不敢試一試。”
如果注定要死,搏一搏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