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梅花(1 / 2)

這可是除夕夜!

極樂坊從不在除夕表演。

窈娘的臉陰沉了下來。

身後來星樓依舊燈火通明,卻沒了半刻鐘前的歡聲笑語。姑娘們看著來勢洶洶、沾染了血腥氣的王宮侍衛,一個個都沉默下來。酒意被寒風吹走大半,不知何人先開始的,但不多時,大家都握緊了身邊人的手,分作幾排站在了窈娘的身後。

她們很害怕,可是她們不能讓窈娘一個人麵對這些。

所有人在無聲中達成共識:便是真的要死,也不能讓窈娘死在第一個。

這些女孩,全都是窈娘親自養大的。她們或是被父母或人販子賣來極樂坊,或是在幼時被窈娘撿回來的,這些年是窈娘嗬護著長大的。

性格在極樂坊裡算內斂的靈蟬就曾同皎皎說過:“我親娘在我三歲時賣了我,是窈娘帶大了我。這麼多年來,我其實是把窈娘當親娘來看待的。”

說到此處,她低頭安靜地笑:“皎皎,說真的,我怕死,但我願意為了窈娘死。”

顯而易見,極樂坊中有這個念頭的不止她一個。

皎皎能感受到身邊的靈鹿正在輕微地顫抖。

她一直是很天真的人,從沒見過什麼大陣仗,但此刻哪怕害怕地渾身顫抖不止,但還是咬牙義無反顧地擠到了窈娘身後的第一排。

那是離窈娘最近的地方。

靈鹿抬眼,濡慕地看著窈娘瘦弱纖細的背影。

身後是極樂坊的姑娘們,窈娘深呼吸一口氣,勉強壓下脾氣。

這個月來國君在長潁殺了不少忤逆他的臣子百姓,窈娘聽出去采購的雜役說起過這些事情,最近幾日那則引起國君震怒的消息出來後,她更是心驚膽戰,整整一夜都沒睡好。

雖然早就做好了國君會找上門來的準備,但窈娘沒想到這一刻來得比想象中更早。

他甚至不願意讓她們安安生生過一個除夕。

“多謝侍衛長帶來國君的吩咐。”

窈娘語氣沉沉:“極樂坊自然是願意為了國君演一出的,隻是事出突然,很多衣裳和首飾都沒有準備好。再則,姑娘們和……和王弟的妝容打扮都是需要些時辰的,怕是等一切齊整,除夕已經過去了。”

侍衛長視線輕佻,落在窈娘的麵上:“我不懂伶人的事情,但我卻懂得,國君等不及太久。窈娘,你為國君辦了這麼多年的事,應當了解他是個怎樣的人。”

想起那位暴躁易怒的國君,再想到這些日子他手刃數位大臣的傳言,窈娘默然:“……現在已經是戌時,今日又是除夕,極樂坊可以演,台下未必有人會看。”

侍衛長收回視線,低頭把玩掛在腰間的長刀。大拇指刮了下刀柄,長刀破刀鞘而出,再一按下,長刀便又收回刀鞘中,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他咧嘴,笑裡滿是血腥氣:“窈娘,這點你不必擔心——我們的差事,我們會做好的。”

順著他的動作,窈娘的目光被吸引到了他腰間的長刀。

恰有幾滴血沿著刀鞘上的花紋落下,滴落在極樂坊的青石板上。

窈娘的目光一凝,心徹底沉下去。

她知道今晚這場戲是非上不可了。

在侍衛長宛若鷹隼的銳利目光中,窈娘招來雜役。她側過身,看了眼漆黑一片、沒用動靜的西樓,眼底劃過一絲不忍,對雜役下令:“去請王弟下來。”

“王弟”兩個字被她說得又沉又重。

雜役們猶豫,最終還是在侍衛長的冷笑聲中點了頭,匆匆朝著西樓的方向而去。

三四名雜役扶著欄杆小跑著上了西樓,鞋底踩在樓梯的木板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沉悶得像是鼓聲,敲打在所有人的心頭。

黑暗的西樓很快亮起了燈,接著響起了越鰣急急的怒喝。

“你們這是做什麼!”

“上台?上什麼台?花朝節沒到,現在是除夕!究竟是你們日子過糊塗了,還是我過糊塗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憑什麼要去!!!”

“放開我!不準碰我!我不穿這身衣服,我不穿!!越彰,我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

他一句句“我殺了你”劃破長夜,淒厲又悲苦。

昏黃的燈光中,西樓窗上的剪影倒映出屋裡發生的一切——皎皎眼睜睜看他被拉起,看他被抓著穿上衣衫,戴上鳳冠,看他掙紮又跌落。

無人幫扶。

皎皎想到他前幾日晚上在黑夜中獨坐窗邊,哭著說“皎皎,來我夢裡”的寂寞模樣,心顫了顫。

她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向著西樓進了一步。隻是一小步,手腕就被人死死扣住。

皎皎回頭,看到了窈娘含怒的眼。

“戲坊的姑娘都準備一下,一刻鐘後隨我去畫舫演出。”

窈娘握著皎皎的手腕,用力極大,表情冷酷:“舞坊和樂坊的姑娘全都留在來星樓裡過除夕,今晚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踏出極樂坊一步。”

國君隻說要看越鰣唱戲,舞坊和樂坊的人自然不用走一趟。

戲坊的姑娘們卻是要被連累,一同往畫舫走一遭。

皎皎的腳釘在原地。

她看向窈娘,輕聲道:“窈娘,我也是戲坊的。”舔了舔乾澀的唇,她說:“我……我去陪陪他好不好?”

窈娘冷冷看她:“所有人都可以去,唯獨你不可以。”

見皎皎在原地不動,回頭仍去看西樓,窈娘狠下心,拽著她的手就把她往來星樓的方向帶:“皎皎,去來星樓,不要看他,不要想他,不要可憐他。”

窈娘低聲:“我和你說過的,我們可憐不起他。”

皎皎踉踉蹌蹌跟著窈娘走了兩步,便聽到西樓樓頂的大門被啪的一聲打開。

雜役們拖著越鰣下來。

一件全新的嫁衣套在他身上,他被雜役拉扯著,頭上的那頂鳳冠晃晃悠悠,像是下一刻就要摔落在地。

雜役們不會上妝,他容貌雖豔,卻有少年人的棱角和輪廓,沒了妝容的掩飾,誰都能看出他是個穿了嫁衣、戴上鳳冠的少年郎。

當真可笑可憐。

越鰣使勁去掙脫雜役鉗固在他胳膊上的手,卻掙脫不得。

想到等一會兒就將被拖上畫舫,他滿腔被羞辱的怒火與恨意,喊:“我不會放過你們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們的!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把你們通通殺光!!殺了越彰,再殺你們,你們一個都逃不過!!!”

雜役們沉默不語,帶著他從樓梯下去。

越鰣怎麼逃呢,他們那麼多人,他一個人怎麼逃啊。

他滿心無力,右耳的耳鳴又開始犯病,吵得他腦袋生疼。昏昏沉沉間,他聽不見旁的任何聲音,耳邊回響的全是自己的叫喊。

有一瞬間,他覺得天地間隻剩下自己。

好孤獨。想哭。

越鰣想:怎麼不來個人愛他?他太想被愛了。

淚水盈盈於眼睫,越鰣被雜役拖著從西樓下去,不想流淚讓這群人看笑話,可是眼淚怎麼都止不住,他雙手被鉗製,甚至連為自己擦一擦淚都做不到。

四年一直這麼過來,可四年來他始終習慣不了,這種尊嚴被踐踏到地上的感覺。

他是個廢人,無人愛的廢人,一個可以被越彰隨意擺弄的提線木偶。

越鰣喉頭哽咽,厲聲喊:“若有一朝我得勢,我要把你們全都——”

話還沒說完,雜役已經拖著他又下了幾階台階。

越鰣一時踩空,險些栽倒下去。被雜役拉住的一刻,他的目光不經意從樓下劃過,看到了樓下的皎皎。

她被窈娘扯著離開,半個身子向他,素白的臉上,一雙眼裡隻有他。

越鰣的喊聲在這個眼神中歇了。

一同歇了的,還有那種昏天黑地的絕望孤獨。

他睜大眼,淚水從眼眶滑落,一動不動地去看皎皎。

看她倔強地站在原地,看她的目光始終放在自己身上,看她在自己的注視下,眼底也浮現出了水光。

越鰣看著皎皎,什麼都想不起了。

想不起討人厭的越彰,想不起惱人的耳鳴,想不起沉重得像是一座山壓在身上的嫁衣和鳳冠。

他突然重獲寧靜。

王宮的侍衛們已經離開,去往湖中畫舫的牛車停在門口。

雜役拉著越鰣下了西樓,繼續拖著他向門外走。

皎皎被芸娘拉著往來星樓的方向去,她被扯得站不住身子,但還是努力回過頭去看越鰣,看他同樣被雜役扯得跌跌撞撞,但還是扭過頭來看她。

他不再落淚,眼底卻好似在蘊出新的瘋狂。

兩人被扯得越來越遠,直至再也見不到對方的身影。

越鰣被拉上了門口的牛車,帶往湖中的畫舫,皎皎則被芸娘拉著來到來星樓裡,按在了座位上。

這種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到頭?皎皎不知道第幾次這麼想。

書裡隻說他如何瘋瘋癲癲地殺了長潁那麼多人,徹底毀了這個國家,卻沒說他曾經過得那麼苦,哭聲喊聲沒人應。

自越鰣被押上牛車後,窈娘很快帶著戲坊的姑娘們也出去了。

隻剩下皎皎這個戲坊的例外留了下來,和舞坊樂坊的姑娘們一起坐在來星樓裡,繼續過這個戛然而止的除夕。

沒人還吃得下飯,沒人還笑得出來。

直到盛大的焰火鋪滿夜空,皎皎才回過神。

她坐在來星樓的窗邊,仰頭去看夜空,看煙花熱熱鬨鬨地升起,熱熱鬨鬨地綻放,然後湮滅黑暗,無聲落下。

越鰣也在和她一起看這場煙花嗎?

皎皎忽然這樣想。

第二日的時候,靈鹿去和雜役聊了會兒天後,回來無意間告訴她答案:“他坐在畫舫之上,沒哭沒鬨,安靜地仰頭看了半晚的煙花。”

看煙花升起,看煙花綻放,看煙花落下。

越彰終究是被那則流言刺激到了。

除夕的夜晚,他讓極樂坊的人在畫舫上唱了一整晚的戲。隻唱越鰣需要登場的那一場。

越鰣被綁在椅子上,湖邊是數萬被侍衛們拿刀逼來的長潁百姓。

他們的臉上是強扯出來的笑,不時會隨著戲曲的進行歡呼喝彩。起初有幾個人沒跟得上反應,被侍衛隊的人一刀砍下腦袋後,這個夜晚徹底喧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