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故人(2 / 2)

有時候太漂亮的衣衫不適合被人穿,因為會壓去穿衣的人的光彩。但這樣漂亮的衣衫穿在十七麵前的這位女客人身上,反倒讓人覺得剛剛好。

半長不長的白紗隻能堪堪遮住女客的下巴,露出比白玉還要白的脖頸。

她是纖瘦的,卻不是纖弱的,亭亭玉立站在那裡,便是一道風景。往來行人都不由悄悄看來,覺得她有一種燕人欣賞的青竹風骨,但隱隱又有一種燕人少有的風流模樣。

這種風流,一般是屬於越人的。

十七心中一凜,不知道剛才的聊天有多少被這位女客聽去。

見到女客身後站著兩位不似燕人的佩刀侍衛,他身子微躬,小心翼翼問:“請問貴客是要買什麼?”

女客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沒有動靜。

半晌後她才彎腰,從十七身旁的木架子上隨手拿了一張白貓麵具,把一塊金子遞到十七手中:“……我隻要這個。”

金子!這是哪裡來的有錢人!

這還是十七人生第一次見到金子,他被嚇得後背出了冷汗,戰戰兢兢道:“貴客,這麼多錢,我……我找不開。”

女客笑了笑,輕聲道:“不用找。全是你的。”

說完,她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對十七說了聲謝謝,這才轉身離開,朝著青石巷的方向走去。

徒留下十七還懵在她的一句謝謝中不明不白,等她走遠,才和之前聊天的客人麵麵相覷。

“我的個娘咧……”十七捧著手裡的金子,沒忍住爆了句粗口。他咋舌:“越人當真是錢多,金子都是隨隨便便給的。”

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哪裡來的這麼傻又有錢的客人?她明明戴著帷帽,買麵具做什麼用。今天又不是什麼節日。

皎皎拿著白貓麵具,向著青石巷走去。

她記得當初與荊南枝逃命時,在出城的時候,十七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幫過他們。她知道十七沒認出自己,倒也沒多失落,留下一金給他便離開。

祈水郡與她離開時差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變化。

皎皎走在青石巷裡,路過多年前與芸娘一起賣糕的店鋪時停下。

這裡已經換了另一家做糕點,店麵是開著的。

皎皎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循著記憶,來到夏酉的鋪裡。

還沒走進去,她已經聽到鋪子裡傳來夏酉熟悉的聲音。多年過去,他的聲音似是蒼老了幾分,但仍舊是活力滿滿,很有精神。

“我都跟你說了,這雕花要這麼雕!你這個笨小子,怎麼就學不會,真是累死你師傅了。我教你這麼多回,你怎麼就是學不會。”

男孩委屈的聲音響起:“師傅,這雕花真的就是很難嘛……握刀刻花,既要力氣大,又要手穩,我才十二,哪裡有這本事。”

夏酉道:“十二怎麼了,十二也能雕花!”

他哼了一聲:“你當初有個師兄也是十二歲跟著我學木工的。我和你說,他來了才三天就會拿刀雕花了,人還細致,從來沒有刻壞過一塊好木材。”

男孩疑惑:“師傅你沒唬我吧?我沒見過什麼師兄。師兄去哪裡了?”

夏酉說不出話來了。

他忽的生起悶氣來,對小徒弟說:“問問問,就知道問,再問下回不給你買零嘴吃了!”

皎皎麵色的笑淡了幾分,眼神也有些黯淡下來。

她站在門外,敲了敲門,發出兩聲聲響,打斷了屋內兩人的對話,引得他們看了過來。

皎皎把侍衛留在外邊,自己一手拿著白貓麵具,一手去扶頭上的帷帽,無聲笑了笑,輕聲開口:“好久不見,夏酉叔叔。”

小徒弟疑惑地歪了歪頭,不懂這位從沒見過的女客為何會喊夏酉叔叔,卻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響。

他偏頭看去,才發現是剛才還在斥責他拿刀不穩的夏酉自己沒拿住刻刀,手一抖,任由刻刀落了地。

不僅手是抖的,他人竟也是有些抖的。

夏酉看著她,大腦還沒反應過來,一個名字已經脫口而出:“……皎皎?”

皎皎看著他微白的鬢發,心中一酸。

她摘下帷帽,對著夏酉笑:“夏酉叔叔,我回來看您。”

想說什麼,但又不知道說什麼,最後隻能加了句:“……您看,我還活著。”

還活著。

夏酉眼中泛起淚光,他喉頭哽了哽,悄悄摸了摸眼角,笑:“還活著就好,還活著就好。”

他其實還想問問南枝和芸娘的事情,但見皎皎眼底的水光,還是把所有的話都咽下去。

有些事不必問太多。

皎皎陪著夏酉在鋪子裡坐了會兒,聊了聊天。

她沒有說太多,隻說自己陰差陽錯去了長潁,和他說了些長潁與祈水郡不一樣的風俗,努力讓這段日子精彩一點。

夏酉安靜地聽她說話。

等皎皎半個時辰後起身要離開,他才道:“皎皎,能看到你長大,我真的很高興。”

皎皎笑了笑,沒有多說,離開的時候偷偷在夏酉的身旁放下早就準備好的金子。

十七見了,夏酉見了,接下來去哪裡?

該去家裡看看。

皎皎循著記憶裡的路線來到了長樂巷裡。

她留下侍衛在長樂巷外等著,獨自踏在長樂巷的青石板上,想著還年幼的時候,她也是這麼一步步踏著青石板回家的,心情更加奇妙。

街角有碎石子。

皎皎隨手撿起一塊石子,想到巷子裡曾有一群頑劣的男孩追著自己罵野種,而那時候的自己還不僅不怕,反而拿著石頭追著一群男孩跑,氣勢洶洶得很,不由笑出聲來。

“我長大啦。”

巷子裡沒人。她自言自語,把碎石子朝著印象中那些男孩站的位置扔過去:“現在他們再來罵我,我更加不怕他們。”

被自己的幼稚笑到,皎皎在原地樂了半天。

她站在祈水郡的青石巷裡,站在她曾經無憂無慮長大的地方,有一瞬間覺得她其實還是當初那個皎皎,那個每日挎著小籃子、籃子裡都是香甜糕點的皎皎。

皎皎拍了拍手,拍去滿手的塵土,腳步輕快起來,來到住了多年的家前。

“不知道有沒有住進新的人?”她猶豫著抬手想去敲門:“……希望是個善良人。願意讓我進去看一眼也好。”

哪知道手指還沒叩上木門,門卻忽然被人從裡麵打開。

風從門內吹來,掀起帷帽的白紗,皎皎聞到風中有淡淡的花香。夾雜在花香中的,還有一種極淡的香,似是竹香,又似是鬆香。

是很清冽的味道。

手中的白貓麵具悄然落地。

皎皎微微仰頭,神色愕然。

有人撿起了她的麵具,低頭認真地拂去麵具上的灰塵。

他擦得細致,直到把那白貓麵上的汙垢擦得一乾二淨,才把麵具重新遞過來。

青年抬起頭,對上皎皎的視線,眼底隱有波瀾。

多年不見,他與皎皎印象中還是一個模樣,清雅柔和,如白玉皎潔,又如青山鬆翠。

皎皎久久看他,一時間失了言語。

其實早就知道會與他見麵,但皎皎不知道這次見麵會來得那麼突然。

她那麼猝不及防,他卻平靜地像是等候她已久。

皎皎不說話,也不接過麵具。

終究還是崔宿白先認輸。

他無奈地笑了笑,收起麵具,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皎皎許久,說的第一句話是:“皎皎,這些年過得好嗎?”

不好。很不好。

皎皎的眼裡的淚突如其來地下來了。

她雙手捂著眼,無法控製眼淚的落下。

哪怕一直用手去抹,卻還是怎麼也擦不乾淨眼淚。

太奇怪了。

皎皎想,明明她在夏酉麵前可以裝得很好的。她可以隱瞞夏酉這些年的許多事情,隻挑揀一些趣事和夏酉說,假裝自己過得也很好。

可是現在,她卻連一個笑都假裝不出。

在他一句清清淡淡的“過得好嗎”的問候下,她像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家長,眼淚終於有了可以宣泄的地方。

皎皎抽噎著說不出話來。

過得好嗎?

過得一點都不好。

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累,和很多人失散,很多次差點死了。

這個世道怎麼這麼難啊。

想活著怎麼就那麼難啊。

皎皎無聲落淚,崔宿白站在她麵前,安靜地陪著她。

他低下頭,想去為皎皎擦眼淚,但想到手剛剛擦過麵具,於是在空中停了一瞬,還是無力地放下。

“對不起。”他對皎皎說的第二句話是,“對不起,皎皎,沒有兌現諾言保護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