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配對治療的事兒一天不取消,盛夜行就一天不安穩。
除此之外,盛夜行還意外地發現了一個事:路見星雖然是極少講話也沒表情,但反應卻是極其地快。
他總會在自己鐵下心不搭理人之後,抬起頭用他濕漉漉的眼神看自己,典型地吃準了自己吃軟不吃硬。
大多數時候,路見星又是酷酷的。
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畢,他就坐在那兒掏畫筆。他往往糾結很久選深藍或是鐵鏽紅色,選好後就對著鏡子在眼尾點一個小圓點。
他已經連續好幾天都點的鐵鏽紅色,遠遠看去像眼尾長了顆朱砂痣。
十一月早晨的太陽出得晚,一到起床時間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冷得讓人起不了床。
盛夜行怕冷,但還是得堅持著起來。他率先下床,再翻出靴子係好鞋帶,半裸著上身咬著背心就去衛生間洗漱了。
常年運動的少年軀體難免泛古銅色,腹肌也是照著雜誌上的男模練的。高一的那小三個月暑假結束之後,盛夜行再一對比,哎,自己的還比雜誌上好看。
等等。
小自閉走路沒聲兒,居然也學著他的樣子端個盆在大冬天用冷水衝頭發?
盛夜行擦乾頭上的水,皺眉,“你乾什麼?”
“……”路見星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你是冰塊做的?”盛夜行伸手把盆子搶過來,看他紅潤的臉色,說:“有熱水不用非要用冰水,生病了沒人照顧你。”
過幾秒,路見星看他給自己接了熱水,所有不解化成一個字:“你。”
“我?你身體有我好?你讓我一猛子紮長江裡去遊個花樣都沒問題。”盛夜行又洗了把臉,沒耐心了,“你用熱水洗。”
路見星終於感受到盛夜行好像不太“看得起”他,嘴唇咬得發白,也沒吭聲。
男生冬天用冷水洗不是很正常嗎?以前從來沒有人管過他這個。
老實說,自己也是個有身板兒的。
路見星還是固執地認為自己也可以用冷水洗,他倔著沒接。
“我和你不一樣。”盛夜行再次強調。
他看路見星就像看個小動物,不覺得他身體能有多好。
路見星冷著臉站在原地,表情就三個字:能放屁。
“我脾氣不好,話隻說一遍,”盛夜行看他死倔,懶得多說,直接把熱水盆推過去,“必須。”
說完轉身就走。
早上路見星洗頭花了些時間,盛夜行係鞋帶也係得異常地慢。
係完他就在門邊倚著等路見星,表情還是很凶又不耐煩,活像初中那會兒打架要堵人。
路見星磨磨蹭蹭地穿好鞋,正要跟上,又發現盛夜行不見了,再下樓梯,又看到盛夜行在樓梯口等得一臉不悅。
“你好慢。”盛夜行扔下這句就走了。
兩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一前一後,過了樓下賣鮮花的店子再過飄香四溢的早餐店,盛夜行故意隻買了一份,問他:“想吃麼?”
路見星握著書包帶子看他,還是沒憋出一個“想”字。
不吃算了。
盛夜行往路口走了沒幾步又折回來,暗罵一聲我操。
緊接著是忍無可忍的歎氣。
還是得給他買早餐吃。
接過盛夜行買的早餐,路見星從包裡摸了五元出來遞給他,抬起頭,眼尾那顆紅色小痣在晨間的陽光下曬得璀璨發亮。
他突然萌生出一種想摸一摸的想法。
要是換做李定西那個病,盛夜行覺得自己肯定會忍不住往小自閉光潔的額頭上來個響亮的腦崩兒。
然後,被路見星拎垃圾桶爆頭,再一臉血地進校醫院。
……他萬幸自己沒多動症。
“走,跟緊點。”
他往前走幾步,又扭頭劃分界線,“路見星,跟丟了沒人找你。”
他一個全校重點觀察對象帶了個小自閉,一過校門所有人都望他,盛夜行也不惱,停了步子往路見星身邊兒挪個步,以自己的身高優勢用眼神碾壓一圈兒眾人,再帶著不發一言的路見星衝進教室。
幫室友“站個街”,在很多時候能隱去不必要的麻煩。
自從帶了路見星,盛夜行早上都不踩點也不遲到了。唐寒那麼照顧他,他不能帶頭耽誤老師的重點栽培苗子。
上課上一半,盛夜行忘了吃早上那一道藥,舉手說去辦公室兌藥喝,順便還有私事。
雖然他的私事一般除了請假就是翻牆,但唐寒看他情緒穩定,點頭批準了。
盛夜行想請的是體育課的假,所以還要專門跑一趟體育辦公室。
體育辦公室在走廊儘頭,盛夜行走得不緊不慢,好不容易邊看風景邊晃蕩到門外,發現身邊就是五層樓高的圍欄。
他垂眼往下看,生出一種想往下跳的感覺……總以為自己長了一雙翅膀。
他明白是自己又有點情緒上湧,趕緊清乾淨不該有的想法,想起來自己有一小段時間沒發病了。上回被拉去禁閉室,就是因為差點兒徒手砸了學校醫務室的窗戶。
一拳頭收回來,指腹上被玻璃渣割得全是血痕。
正準備敲門,他忽然聽見門內隱隱約約有人提了句“路見星”。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敲門的手,靠門邊兒開始聽。
“哎,那孩子是隔壁市來的,爸媽精疲力儘了就甩給學校。你看看,那麼多特教學校,哪有把自閉症小孩兒往封閉式學校送卻不送關愛中心的?”裡邊說。
又一個聲音講道:“可不是嘛!唐寒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班上有兩個最讓人頭疼的小孩,那不得累死啊。哎,昨天我上課,喊那個自閉症小孩上來寫題,他愣是沒動。也不知道是聽不見還是理解不了我的話。從外表根本看不出這孩子有問題,太可惜了。”
一位女老師擔憂地說:“會不會是不想呢?我總感覺他特彆好強,沒有看起來那麼乖順。不過,他跟夜行住一塊兒,兩個人遲早得打起來。”
盛夜行聽得眉頭一跳。
他抽完一根煙,把煙頭直接拿指頭搓滅了扔垃圾桶邊,再把領口重新扣好,伸手去敲門。
“咚咚。”
“是吧,我也覺得那個小孩……哎?請進!”女老師猛地住了嘴。
盛夜行麵無表情地開門,靴子踏上門檻,整個人身子一晃一晃的。
他進了辦公室,體育老師對著他喊:“夜行。”
“嗯,老師。我請假。”盛夜行掏袋子準備泡藥。
仿佛他隻是來通知,不是請求。
老師問:“請什麼假?”
“修車,”盛夜行說,“我車壞了。”
“車壞了啊……車壞了就不騎了嘛……你天天出去玩兒,多危險啊?”
“鍛煉身體啊老師。”盛夜行掏出衝劑泡藥,頭埋得低。
這倒不是什麼控製藥物,他隻是感冒了。
老師見盛夜行眼眶泛紅,有點擔心他情緒不穩定,“可下一節體育課很重要……”
“我一直在用的修理廠隻有那天下午有時間。”盛夜行說。
“最近心煩?”老師看了看監控攝像頭,“出去抽根煙?”
“才抽了,”盛夜行笑了,“在外邊兒。”
女老師有點尷尬,不好意思地也跟著笑:“聽了好一會兒了?”
“嗯,”盛夜行用勺子攪拌熱水,像作保證似的,“我不跟他打架。”
自己還沒混蛋到欺負小自閉的地步。
他才說完,身後辦公室門又開了,進來的人是前幾天幫忙搬宿舍的季川老師,“夜行?你怎麼在辦公室?沒去上課?”
“請假。”盛夜行補充,“去修車。”
“見星這幾天情緒挺好,你不繼續看著點兒他?下個月要考核了。”季川一邊咬筆一邊往教材上畫圖,教特殊學生需要的教案更為複雜,他幾乎沒有多少私人時間。
“我是我,他是他,”盛夜行皺眉,“彆提他。”
現在人人都把他和路見星綁在一塊兒。
他仰頭一口把苦澀的藥灌了,從兜裡薅一顆糖剝開吃。
宿舍裡那一大罐子糖還是小盛開給他的,說哥哥喝藥吃這個就不苦了。
高一那年他有次發病,興奮到忘了自己是誰,猶如醉酒般摔得家裡桌凳都少了角,小盛開縮在角落裡邊哭邊喊“哥哥”,盛夜行現在都記得那場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