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長風相送(一)(1 / 2)

仙門老祖她翻車了 墨殊 21888 字 5個月前

“她是怎麼死的?”

在空曠的宮殿中, 有一個人的身影隱沒在黑暗之中,他平靜的說出了一句話, 就仿佛是鬼魅一般的細語,卻讓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克製不住周身的顫抖。

大內總管是伺候著紀塵寰長大的人,他從來都覺得自家陛下不像是外表看起來那樣好脾性,所以在紀塵寰身邊伺候的時候,這位總管指總是分外的小心。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成了在紀塵寰身邊伺候的最久的人。

紀塵寰並不霸道,也不凶惡, 可是卻莫名有一種懾人的氣氛。讓大內總管這種深宮之中混跡了多年的人也覺得膽寒。

他幾乎沒有見過紀塵寰出手整治下人, 隻不過, 在見過一次紀塵寰處置背叛他的宮娥的之後,這位大內總管就發誓效忠陛下、永不背叛。

那個向臣子透露陛下和帝師大人相處的場景的宮女的下場,就是大內總管這種見慣了深宮陰私的人也會覺得膽寒——先給人希望,又讓人深入絕望, 誅心之舉比直接折磨人更加的可怕一些。

而如今,紀塵寰的麵容非常平靜。

他不哭, 也不憤怒。如果並非對紀塵寰十分了解的人,幾乎會隻覺得他在詢問一個普通的朝臣之事。

隻是大連總管知道, 這份平靜下潛藏的是另一種波濤洶湧。

“我說,你沒聽見嗎?我問你她是怎麼死的?”紀塵寰的眼睛泛起了一層薄紅, 他死死的盯著自己眼前稟報南方之事的奏折,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

已經知道那奏折之中所寫是何事,也正是因為知道, 所以大內總管更不敢言語。

這樣的紀塵寰,他麵前站著的卻是神態仿佛跟他截然相反的陸行之。

紀塵寰當然不是與大內總管問話,此刻他的宮中伺候的人跪了一地, 每個人都麵色蒼白。

這些宮人也是規矩,每個人都自覺的一身縞素,生怕哪裡犯了忌諱。

分明是中秋在即,前一日宮中還熱熱鬨鬨的準備著一場盛宴,準備為帝師大人接風洗塵。而今日,整個皇宮就像是一夜之間被水洗過一般,撤去了所有花哨的顏色,隻剩遍地靜素。

不能滿城縞素,可是舉世同悲。

宮人都已經瑟瑟發抖,而被紀塵寰詰問的陸行之卻沒有多餘的表情。他站在那裡,並不驚懼惶恐,也似乎沒有太多的悲傷。

陸行之手中悄然握緊了兩樣東西,在望向那位人間之主的時候,他的眸中居然含有悲憫——多可笑啊,陸行之居然在悲憫。

紀塵寰坐擁四海,可是在陸行之眼中,如今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陛下,我說過,願您落子無悔。”

陸行之這樣輕聲的說了一句,言語化為傷人的刀刃,隻恨不能一刀一刀的戳進紀塵寰的心裡。

陸行之不明白,這個人怎麼能這樣的心狠。

人非木石,相伴十年的人,明知道凶險,為何紀塵寰卻不肯為唐久更改心意。如果心裡真的看重一個人,是絕對不會將人置於危險之境的。

當日那總管對陸行之說“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可笑他一個白月城幽居在此的質子尚且稱之是“千金之子”,那紀塵寰又怎不知,他的授業恩師也同樣命格貴重,不宜輕易涉險?

是了,說到底,是紀塵寰早就習慣了唐久對他的縱容,也習慣了唐久的犧牲。

這麼多年來,陸行之雖然從來不參與朝堂之事,但是對朝中情況卻知悉的很是清楚。更何況,縱然他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他也最是了解唐久。

唐久為紀塵寰做的這些事,哪一件不是凶險至極,或是煎熬心力?

現在這幅痛心疾首的樣子給誰看?早乾什麼去了?

看紀塵寰這般作態,陸行之隻是捏緊了手中的金鈴鐺。

他原本不應該有多餘的感情,隻應該全心全意侍奉自己的神明。可是如今,陸行之卻如同凡人一般在心中多了幾分大仇得報的快意。

白月城歸降,不僅是紀塵寰的子民,白月城中也有了片刻的安寧,因此在這件事情上,陸行之並不覺得紀塵寰做的有何不對。

如今他對這人生出這麼大的惡意,無非是因為他親眼見證了紀塵寰和唐久這一路走來,又親眼見到唐久是如何被人利用算計。

帝王無情,很多時候紀塵寰托唐久所做之事,在陸行之看來都隻是算計。他像是世界上最貪婪的蛀蟲,一邊榨取這唐久的關懷,一邊又利用著唐久的智慧。

太多時候,陸行之甚至在心中為他們的神使覺得不值。神使分明是方外之人,該求證大道,如今糾纏於紅塵瑣事也罷了,還被另一個人算計。

何處惹塵埃?又何必惹塵埃!

最開始的時候,陸行之總覺得是他自己旁觀者清,唐久身陷死局之中,又有和這人常年相處的情誼,恐怕會被他蒙蔽。

可是年歲日久,陸行之便發現唐久並非是不知。從頭到尾,她分明將一切都已經看得清楚透徹——她不是不知道紀塵寰在利用她,隻是她也並不介意。

這世上的太多事,一說起“不介意”,或再一說起“不後悔”,就總顯出幾分決絕的味道來。

陸行之又想到了唐久給他寫的那封信,信上簡短,不贅旁的一字。

唐久說,求仁得仁,無需介懷。

從來沒有那樣的一刻,陸行之並不想成全唐久的“求仁得仁”。

他隻恨不得將唐久這最後剩下的二三言語凝成冰、凝成火、凝成最鋒利的刀子,將它們通通的拋向紀塵寰才好。

陸行之當然要這麼做。

他完成了神使之托,而神使也沒說不許他這樣做。

白月城的祭司本應該公正無私,本該不染凡塵。可是從陸行之選擇跟唐久離開白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這紅塵之人。

那麼這一次,就讓他按照這紅塵俗世的人的方法來處理這件事情吧!

指央是屬於唐久的金鈴鐺的冰冷觸感,那是唐久留給他的唯一的東西。

陸行之在宮殿之中,靜靜的感受著紀塵寰的怒火。

看著周圍已經瑟瑟發抖的宮人,陸行之卻仿佛是不在乎一樣的笑了起來。

紀塵寰還在逼問他唐久是怎樣去的?君可知,何謂“麵大如盆”?

微微的斂了眸子,陸行之再一次說出了這幾日他不知重複過多少遍的說辭。

“江南驟雨數日不歇,神使設祭壇溝通天地,祈求眾神憐憫,止此災厄。神明初始不語,會天大雨,神使苦求三日。之後神明有感,天邊實現龍鳳徘徊不去。神使以身為祭,引動鳳凰涅槃、青龍長吟,驟雨方止。隨後青龍徘徊於皇宮之上,龍吟三聲方才去,為祥瑞之兆。”

一字一句地將這段民間已經流傳甚廣的故事重新說給紀塵寰聽,陸行之的唇邊甚至出現了一抹笑意。

隻不過,這笑怎麼看都像是譏諷:“陛下乃真龍天子,天命所歸。才不是什麼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命格。天降祥瑞,乃我朝之幸,黎民之幸、江山之幸……”

“夠了!朕並不是想聽這些!”

紀塵寰猛的掀翻了他麵前的桌案,摔碎了上麵擺著的筆墨。折子散落一地,紀塵寰卻也顧不得。

他踩著這些折子到了陸行之麵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狗屁的祥瑞,朕不是想聽這些!”

方才陸行之說的,是民間和朝堂關於唐久忽然消失不見這件事情流傳最為廣泛的一種解釋。

當日眾目睽睽,許多人都親眼的看見了那場“神跡”,這故事之中所說的一切似乎也並不作假——龍鳳現世是真的,龍鳳現世之後暴雨止歇也是真的,那青龍在京都之中、確切的說是在紀塵寰的宮殿的屋頂上徘徊也同樣是真的。

眾口鑠金。

隨著這個故事廣為流傳,越來越多的人相信,教導出他們皇帝的那位帝師大人是真的乘風而去。而他們的皇帝,雖然因為父母早逝,小小年紀就被推上了帝位,但是卻是天命所歸。

那些說紀塵寰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何惡毒的心思。

紀塵寰到底年輕了些,雖然他很早就開始逐漸料理朝政,但是在百姓之中,知太皇太後賢明者多,知這位少年天子之名的人卻很少。

這天下,終歸是紀塵寰的天下。百姓若隻愛戴太皇太後,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兒。

這個帶了鬼神色彩的傳聞一出,因為那天地異象實在過於宏大,在京都之中千萬人親人所見,實在是做不了假,所以一時之間,紀塵寰皇權天授的聲音漸漸地蓋過了那些人對他命格的惡意揣測。

這樣快的傳播速度,如果說沒有人在背後是做推手,是根本不可能的。

紀塵寰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什麼鬼神之說,再加上那熟悉的龍和鳳,他一瞬間就想到了是何人為他這樣造勢。

隻是這個時候,紀塵寰已經沒有什麼心思管因為這個傳言他會獲得多少聲名了。

關乎龍鳳的故事有些長,其他人都將視線落在了京都突然出現的龍身上,唯有紀塵寰腦中轟鳴。

——他分明聽見講故事的人說,說他的帝師隨著那鳳凰涅槃而去。

那是熊熊烈火,紀塵寰從不抱僥幸。而且,三月離彆,他日日盼歸的那個人,卻終歸沒有回來。

那些隨著唐久一同前往南方賑災的官員和大夫都一一回朝,唯有一身白輕騎,飄然出京的唐久遲遲不歸。

在發現歸來的隊伍之中並沒有唐久的時候,紀塵寰的心終於很沉很沉地墜了下去。

回朝的隊伍戰戰兢兢地遞上了一封書信,上麵的字跡紀塵寰非常的熟悉。

他七歲的時候唐久就在他的身邊,雖然那個時候紀塵寰已經開蒙,但是很難說如今紀塵寰寫的字之中沒有唐久的痕跡。

而書信上寥寥數語,隻是勸慰紀塵寰萬般皆是命,莫要遷怒他人。

唐久真的非常了解紀塵寰。

可憐滿朝文武還以為他們陛下是什麼溫和寬容的好性子,然而唐久卻知道,所謂的溫和寬容,隻不過是因為她時常在他耳邊耳提麵命,讓他愛惜名聲,莫行事暴戾,為自己添個暴君的名聲罷了。

骨子裡紀塵寰控製欲極強,而且冷漠又薄涼。他的所有溫和手段,全部都是唐久教的。

紀塵寰很聽唐久的勸告,當然,他本質上隻是追逐利益最大化而已。畢竟。一個看起來溫和的君王,的確比一個暴君的名聲好一些。

或許是紀塵寰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嚇人,那些送信歸來的官員們烏泱泱的跪了一地。

雖然知道南方災區艱苦,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抱著賑災歸來,為自己履曆上增添濃墨重彩的一筆的心思,更何況這一次帝師與他們同去,有了唐久在,就像是一顆定心丸。

可是誰也沒想到有了那樣的變故,他們現在隻盼著陛下不要遷怒。

回京述職、並且知道唐久之事實情的災區知府戰戰兢兢的不敢說話。

他隻能按照帝師大人最後的吩咐,將她留下的書信遞給了皇帝陛下。

當時帝師大人的神色鎮靜,卻又鄭重至極的寫下這些書信,然後一字一句的叮囑,說務必要第一時間交給皇帝,否則的話他可能有性命之憂。

而如今知府看著他們的陛下緊皺的眉和顫抖的手,心中卻是不敢確定那封信到底是他的保命符,還是催命符的。

而最終,知府確認了那信的確是保命符了。

因為皇帝陛下什麼都沒說,隻是讓他們出去了。到了第二日,還在慶幸留下了自己一條小命的知府也收到了來自皇帝的嘉獎。

一切都仿佛是很正常,但是確實隻是“仿佛”而已。

紀塵寰其實是個很擅長養氣之術的皇帝。如果他不想,誰都無法從他的麵上窺探出他的情緒好壞。可是在這隊南方賑災的隊伍歸來之後,紀塵寰那壓抑著的瘋狂情緒就已經擺在了臉上。

一時之間,整個朝堂之上都小心翼翼起來,生怕觸了這位的黴頭。

“南方災厄得以順利平複,按照道理來說,陛下應該高興才是啊。”

不知內情的官員和百姓為所謂的祥瑞之兆而歡呼,唯有紀塵寰,他能夠猜出其中的端倪,卻不敢承認,所以隻能向散播的這個所謂“祥瑞”的源頭去求證。

陸行之進京十年,第一次被傳召入宮。

唐久算無遺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將一切都已經安排的分明。

她送了紀塵寰一場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預兆,都不過是有人刻意而為罷了。

那一日,唐久從昏厥之中醒來,然後見到了自家師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無可解的劇|毒,唐久居然並沒有驚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習慣了謀算一切。於是,就連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結局,她都要算計清楚。

一個計劃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堅持之下很快就鋪陳開去。

參與進唐久的計劃中的人,他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時間賽跑,因為帝師大人是真的是日無多。

從昏迷之中緩過來,唐久就開始寫信。給紀塵寰的、給陸行之的、留給比間官員的。雖然寫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幾語。

她已經拿不穩筆,那一場昏厥就隻是開始,像是一場預告,昭示著唐久的身體將很快地衰敗下去。

唐久的師父說她是盞一吹就滅的美人燈,這話法的倒並不誇張。

年幼經年苦學、日夜不輟,十年朝堂勾心鬥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後更加宿興不寐、肝膽摧折。

就是鐵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況唐久也隻是個普通姑娘罷了。

雖然無名穀中有人是絕世高手,但是唐久也隻是跟著學了些皮毛。

可是你看她出幽州、平山嶽,支身千裡走單騎,奔赴災難之地,不知道的還以為帝師大人是什麼絕世的武林高手。

唐久沒有特彆的能力,甚至沒有強健的體魄,隻不過,在有些事情上,她總是格外的勇敢罷了。

若沒有一腔孤勇,一個六歲的孩子怎麼敢應下教導天子的責任,一個剛剛及笄的女子,又怎麼敢隻身入朝堂,開始十年的與人生死謀算、以命相搏。

而如今,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唐久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事情,就是為紀塵寰鋪路。

哪有什麼鳳凰涅槃,不過是有人在周身塗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控製好了時間,與這一場大雨共焚而已。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用一場祥瑞洗乾淨紀塵寰身上最後的一點汙點,那麼作為“祥瑞”本身,唐久就勢必不能留下屍身、不能發喪、死後也不得享祭。

因為在眾人眼中,她並非是身故,而是與鳳凰一道涅槃,成為神明,回歸天際。

以唐久的功績,她去後本該位列淩霄閣,受萬人敬仰,享後世煙火,而如今,卻是千裡孤墳,隻在無名穀中留下一個孤單單的牌位,和一座小小的衣冠塚。

她本該被所有人記得,可是最後卻幾乎不會再有幾人記得。

世人再提起這位帝師,都會議論她最後的歸處,消遣一樣去探索傳說之下不可能找尋的真實,而不會有人記得她攘外安內,挽狂瀾於大廈將傾的不世之功。

而唐久,終於焚儘一身榮耀與骨血,化身千古一帝的登天之階。

烈火焚燒殆儘,南方連綿的驟雨初歇。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歡欣的神色,他們目睹了一場神跡,也看見了這場天災的終結。

生活還要繼續下去。這一刻百姓的心中是安穩,也是對他們的陛下的感激。

一切都仿佛非常完美。

在擁抱過那一陣火焰之後,唐久化成風,化成此地縈繞不去的水氣。

十年朝堂,人心鬼蜮,唐久曾經說過想有朝一日遊覽這片山河,不再理會那些朝堂傾輒。

而如今,她終歸如願以償,可以安心的睡一場很長很久的覺。

長風相送,若是紀塵寰感受到南方吹來的風,那便是……她回來了。

唐久這樣的在信中寫道。

她很少用這樣近乎纏綿的語句,在和紀塵寰的通信之中難得流露出了些許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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