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辦事,一向是這樣慎之又慎。宦海沉浮,多年下來已經養成了習慣,就算是去拜會未婚妻,也要先具一封拜帖,問一問人家得不得閒。
頭天夜裡宴請同僚,半夜時分才到家,未及稟報祖母和母親,第二日一早請安,說起夜遇江珩的事,太夫人臉上顯出一點鄙薄的神情,“這江侯也是個古怪人,先前縱容婢妾作亂,如今知道親事定下了,又急著接回人。想是在舒國公府吃了閉門羹,這才特意去尋你,這樣嘴臉未免難看了些。”手裡的青瓷盞擱下來,接過女使呈上來的手巾掖了掖嘴,“認真說,要不是宮中下了令,我是看不上這門親的,倘或漁陽縣主還在,倒有一說,可如今她不在了,這江珩是個什麼出身?不過滄州沒名沒姓的小吏罷了!”
是人總有自己的立場,令太夫人對這門親事分外不滿的原因,更是因為配婚的令兒出自太後之口。
一個老對頭,難道能便宜了你不成!當初先帝在時,太後並不十分得先帝的寵愛,反倒是自己和另兩位娘子更討先帝的歡心。魏美人和鄭賢妃,因為一個無後,一個生了女兒,都自請去守陵了。自己呢,兒子封了梁王,卻未能承襲帝位,先帝去後便搬出禁中,隨兒孫居住了。
對於好勝的人來說,成敗之心致死不滅,爭奪太子之位那一戰敗北後,原本眼不見為淨還算過得去,可那張太後又把手伸到她的內宅來了,其中內情不言自明,卻又反抗不得,實在叫人越想越生氣。
長輩有些牢騷要發也是難免,但他看得很清楚,不管娶誰都難逃這樣的安排,看開些,日子才能過得下去。
他笑著,說了些寬慰的話,然後從園子裡退出來,順著木廊向前,還沒走多遠,迎麵遇見了惠存。
惠存是他一母的妹妹,今年剛及笄,許了左衛將軍耿方直,隻等哥哥完婚,就可以著手預備她的婚事。但親事雖定了,脾氣還是小孩子脾氣,嬌養在家的郡主,純質得像水一樣,看見他便叫一聲哥哥,急忙跑上前,托著兩手給他瞧,“你猜這是什麼?”
他低頭看看,“一隻開了窗的核桃。”但那小窗後,隱約又有些什麼,實在不明白她又得了什麼寶貝。
惠存眨著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笑著說:“這是阿嫂給我的,昨日叫人送到門上,我從舅舅家回來,阿娘就命人拿到我房裡了。”
說著把這核桃打開,裡頭有一間茅草小屋,有白雪紅梅,甚至屋前的小水塘裡已經結了冰,冰麵上也覆著薄薄一層雪花。那是一個微觀的世界,比現實多了些圓融美好,仿佛住在裡麵能夠無憂無慮一輩子似的。
“哥哥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很好玩?”惠存小心翼翼捧著,由衷地讚歎,“真沒想到,阿嫂竟有這樣一雙巧手。想來她一定是個有趣的人,往後咱們家可熱鬨了,連阿娘都說她做得好呢。”
他聽了半天,有些不解,“哪個阿嫂?”
惠存說:“還有哪個阿嫂,當然是哥哥的夫人呀。”
哥哥的夫人?他想了想,才知道她說的是江雲畔。不過這小小的核桃確實做得很好,石膏裡頭調和的顏色鮮煥,有欣欣向榮之感。看來惠存是很喜歡這位阿嫂的,人家還未過門,她就已經充滿期待了。
“公子,”這時辟邪進來,站在台階前叉著手向上回稟,“馬車已經準備妥當了,隻等公子出門。”
他道好,舉步下了廊廡,一麵問拜帖是否送達舒國公府上。
辟邪說是,“已經打發長鬆送過去了,回頭等長鬆回來,就知道小娘子得不得空了。”
他點了點頭,想起那個白雪紅梅的核桃屋子,倒也覺得有意思。女孩子閨中的日子,說清閒很清閒,但要是有了可堪一玩的消遣,大概也會忙得很吧!
登上車輦往侍衛司去,今日不用上朝,衙門裡的公務還是需要處置的。兩地相距不算太遠,兩柱香時候就到了官衙前。辟邪卷起竹簾,搬來腳凳,他撩袍下了車,進門便見陳國公在堂上坐著,他堆出了個笑臉,“大哥的兵練完了?”
陳國公唔了聲,“天太熱,五更就點兵了,早些操練完,好早些回來。”看看案上更漏,笑道,“你這卯點得可真夠晚的,我在這裡等了你好半天了,你現在才來。”
他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坐在那裡盥了手,有閒心取茶碾末。見陳國公站著,便抬眼笑了笑,“大哥坐吧,我得了上好的綠霧,點與大哥嘗嘗。”
他總是這樣,一身和官場格格不入的閒情逸致。陳國公無奈,隻得在另一邊坐下來,看他取出束口兔毫盞,加入茶粉注水。那隻白潔的手捏著茶筅篩打,豆綠色的濃汁逐漸起了乳霧,雲氣暾暾地,茶香也隨之飄散出來。
陳國公垂眼看著,心思卻不在這裡,低聲道:“官家有意改革上京禁衛,早前的侍衛親軍司和殿前司,幾乎掌管著京畿及皇城所有班直。現如今形勢曖昧不明,侍衛司劃分成了馬軍都指揮使司和步軍都指揮使司,我那裡也弄出個殿前都指揮使司來。衙門一多,掌權的人就多,兵權一削再削,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在你我頭上開刀了。”
他卻並不顯得焦急,七湯過後將盞放在陳國公麵前,那乳霧澎湃,如積雪浮浪,他比了下手,“大哥吃茶。”
陳國公將建盞端起來,輕輕抿了口,舌尖上醇味彌散,帶著一點朦朧的惆悵,不由歎了聲好茶。
對座的人舒展著眉目,捋了捋袖子,正色道,“官家的新政意在分權,如今衙門裡多出好些生麵孔,都是從彆處抽調出來的散階。我的意思是,眼下風聲鶴唳,局勢對你我未必壞,李氏嫡傳的子弟隻有我們三人,手握重權本來就是大忌,侍衛司和殿前司被劃分了,天德軍目下尚且沒有動靜,三哥比我們更惴惴。大哥不防看開些,諸班直最壞也不過如此,比起天德軍瓜分三成劃入平盧軍,咱們這點變動,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陳國公聽他這麼說,心裡倒安定下來,細想確實是這個道理,官家提防每一個人,他們在上京的因為便於管轄還好一些,遠在豐州的楚國公李禹簡,卻更應當提心吊膽。
他們這堂兄弟三個,並沒有出現三足鼎立的狀況,李禹簡的父親雍王本來就是個不好打交道的人,李禹簡也隨他父親一樣,驍勇但桀驁,和陳國公明爭暗鬥了好些年。李臣簡呢,年紀最小,小時候就追著大哥哥跑,到了這麼大年紀,雖說封了爵,執掌了官衙,也還是唯大哥哥之命是從,因此兄弟三個裡,隻有李臣簡和陳國公最親厚。
是啊,萬事不可操之過急,他們急,自然有人比他們更急。兩司的大權被瓜分了,他們還有閒工夫坐在這裡喝茶,傳出去,似乎也可以暫且穩定官家那顆無處安放的心。
既然公事毋需多談,那就談談私事。陳國公想起昨夜他把江珩送進雅閣後,自己便離開了,後來他們談論些什麼,自己並不知情,便追問李臣簡,“江侯來,可和你說了什麼?我和他提起筵是你起的,看他很有見一見你的意思,想必又是為了那樁婚事吧?”
李臣簡點了點頭,“所以今日我要去舒國公府上拜會,聽一聽江家小娘子的看法。”
陳國公笑起來,“六禮都過了,隻等親迎,你還管人家叫小娘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說:“不叫小娘子,還能叫什麼?”想了想哦了聲,“對了,她的閨名叫巳巳,聽著很是靈動,對吧?”
陳國公簡直忍不住想笑話他,一個沒見識過女人的漢子,對那未過門的妻子真是滿含著向往和熱愛。
唉,這樣的感情真難得,想當初自己也曾對夫人一腔赤城,可惜夫人是最矜重的那等大家閨秀,放到場麵上力壓四方,但就過日子而言,未免無趣了些。天長日久,感情漸漸消退,最後剩下的,也隻有對正室夫人的敬仰和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