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畔倒要笑, 不知道他歡喜什麼,是衙門裡有什麼好事?還是因為自己成了婚?
尋常看他,都如天上月一樣, 有股不可攀摘的高傲勁兒, 卻不想吃醉了酒是這樣的。
他彎著腰,為了貼近她,站都站不直, 這粘纏的樣子,叫下人看在眼裡成什麼話!
果然邊上的人都掩嘴囫圇笑, 雲畔也紅了臉, 還要故作沉穩地哄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歡喜……公爺, 進臥房歇歇吧, 睡上一覺,醒了酒勁就散了。”
他嗯了聲,好在懂得自己的份量會讓她支撐不住, 身子搖搖晃晃地, 卻也勉強挪動步子,隻是要她引導方向, 才不至於撞到門上去。
雲畔努力攙扶住他, 把他扶進內寢,他見了床榻便崴倒下去, 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替他脫了靴子,把那雙長腿搬到床上。
伸手替他解領上係帶,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定定望住她問:“你要做什麼?”
簡直好像她要輕薄他似的, 雲畔被他盯得發窘, 訕訕道:“我想替公爺脫了罩衣,你能睡得舒服點兒。”
他聽明白了,攤開雙臂擺出任君處置的樣子,待她把襴袍的係帶全解開,他有些笨拙地脫下來,然後問她:“夫人一起睡嗎?”
雲畔憋著笑,婉拒了他的好意,回身見檎丹端了醒酒湯進來,便送到他麵前,說:“公爺,喝了醒酒湯再睡吧!”
他聽了,自己撐身坐起來,也不論好不好喝,一股腦兒灌了下去。喝完垂著眼睫去摸枕頭,在枕上撫了又撫,仔仔細細把表麵拍平整,這才安心地躺回去。
雲畔暗裡喟歎,以前常聽人說什麼撒酒瘋,所幸他沒有這個毛病。見他已經睡著了,自己便退到外間去,可以坐在臨窗的圈椅裡喝上一盞茶,看看院子裡的風景,想一想自己的來路和前途了。
檎丹過來回話:“遵夫人的令兒,上太夫人和王妃那裡回過了,今晚上不過茂園用飯。”
雲畔點了點頭,端起茶湯抿了一口。
檎丹是她身邊人,這一路風風雨雨,都是她陪她走過來的。這程子事多,忙得很,一直沒有好好說上體己話,到這會兒終於得閒了,雲畔便指了指邊上圈椅,讓她也坐。
檎丹謝了坐,私下裡仍舊管她叫小娘子,“出閣好幾日了,您如今覺得好麼?心裡舒襯麼?”
雲畔偏過頭來看她,還像在閨中時那樣,把臉頰枕在手臂上,有些慵懶的樣子,想了想說:“過得不錯,心裡每日也都是高興的。說實在話,我原以為成了婚,必定有很多糟心事,沒準兒這個瞧不上我,那個給我小鞋穿……可是都沒有。公爺這人你也瞧見了,太夫人和王妃很寬宏,郡主也是極好的姑娘,遇到這樣的門第和家風,倒是我的福氣了。”
檎丹掖著袖子,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來,“一定是咱們夫人在天之靈舍不得娘子受苦,特安排了公爺,往後讓您過上好日子。”
雲畔笑了笑,“就是身邊多了一個人,有些不習慣,今日之前,我還沒見過男人醉酒的樣子呢。”
檎丹說:“公爺不像咱們,整日呆在內宅裡,男人外頭天地廣,人情往來想必不容易。”
雲畔說是啊,“每個人都不容易。”想想自己,笑著說,“我也不容易。”
檎丹抬起眼來,臉上露出了一點哀戚之色。
她的不容易,自己是看得見的,都說成了公爵夫人,何等榮光,可不進則退的道理,越是在這樣門戶越是顯見。她必須早早兒預備起來,沒出閣就要讓婆母看見她的好,讓小姑子喜歡她靈巧又周到。等進了門,又得善於謀劃,有自己的主張,讓太夫人知道她是一心維護丈夫的。
彆人瞧得起你,說你千般萬般好,其實都是靠你自己經營。倘或你什麼都不做,每日隻是呆呆地請安問好,那這樣府邸缺沒靈性的美人麼?公爵夫人如此平庸,豈不是任誰都能做!
檎丹輕籲了口氣道:“娘子自然是不容易,公爺知道,也很敬重娘子,當家主母能做得這樣,已經強過上京好些貴婦了。”
雲畔聽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話,心裡有她自己的想頭,畢竟才幾日而已,新鮮的總是好的。
當初阿娘和爹爹突破了萬難才走到一起,不過三年的恩愛,後來也就那樣了。如今自己嫁的是宗室,綿延後嗣很重要,想必用不了多久,太夫人和王妃就會暗示她,該為公爺納妾了吧!
唉,想起來便覺得糟心,要是妾室能像姨母府上那幾個這麼安分,莫說一兩個,就算三五個,也不覺得有什麼。可若是遇見了柳煙橋那樣的,一個就能讓家宅不寧,到時候還得分出精神來治家,光是設想一下,就一個頭兩個大。
當然,還沒到眼前,全是庸人自擾,她低頭抿了口茶,“明日咱們做荔枝熟水吧!”
檎丹道:“明日府上在班樓設宴,娘子忘了?您要是想吃荔枝熟水,我留在府裡預備,保管娘子回來就能喝上。”
“哦……”她摸了摸額頭,“我竟給忘了。”
檎丹道:“是因為娘子今日太忙的緣故,單是應付那位姑母,就夠娘子乏累的了。”
可不是嗎,眼下李臣簡又吃醉了,至多兩個時辰天就要黑了,也過了歇午覺的時候……罷了,還是算算鋪子的各項支出吧,還有那些鈔引,等忙過了這兩日,買進賣出的,也該運作起來了。
於是讓人在後廊鵝頸椅前搬了桌幾,自己就著天光,翻看外頭呈報進來的賬冊,勾勒自己心中手作鋪子的樣子。
五間鋪麵呢,這可是自己頭回下那麼大的本錢,來運作自己以往隻敢設想,不敢操辦的大事。五間門麵全打通,要用上好的材料妝點,雅間須得一間間仔細隔開,要有花梨的桌椅,和蟠紮的鬆樹盆景。
推開窗,春見楊柳夏見月,到了冬天大雪壓城的時候,能看見運河上蒼茫的冬景,和緩慢往來的商船。客人在紅泥小火爐前坐著,捧一杯暖茶,必是彆有一番欣喜在心頭吧!
所以這夏日的傍晚時分啊,確實是妙哉,到處一片靜謐,隻有女使偶而走過,在木廊上留下清越的足音。
日頭漸漸西斜,盛大的光瀑被院牆截斷,這庭院半在明處,半在影中,漸漸有了黃昏的寂寥。
雲畔放下筆,將繪製的圖紙歸攏,命人收到書房裡,自己起身進了臥房。
“今晚吃得清淡些吧,我料公爺也沒什麼胃口了。”她回身吩咐綠檀,一麵轉過屏風進了內寢。
床上的人大概聽見她說話的聲音了,朦朧間醒過來,拿手蓋住了眼睛,問什麼時辰了。
雲畔瞧瞧更漏,“快要戌時了。”牽袖倒了杯清茶送到他麵前,“公爺的酒氣散了麼?”
他撐身坐起來,接過茶盞道:“還有些頭暈,大抵已經散了。”說著赧然笑了笑,“夫人才進門,我就在你麵前現眼了,還望夫人彆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