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節下,戍守的差役要吃頓好的,連帶他們這裡也加了菜。今晚有蒸羊肉,雖不像麵的名菜杏酪蒸羔考究,但對那些平時吃得並不精細的小吏來說,已經是一等的美味了。
喜滋滋送進來,一揭食盒,送年夜飯的解差說:“過年了,廚上添了兩道硬菜,公爺和夫人道新禧。”
李臣簡拱了拱手,回敬一聲新禧,將人送走後不知怎麼處置這些菜。雲畔近兩日愈發聞不得葷腥了,這羊肉又烹飪得粗糙,縱是他聞都是一股腥膻之,恐怕雲畔聞了更加沒胃口。
正想裝起來放到一旁去,雲畔收了衣裳回屋,嘴裡說:“今日是除夕,前兩日的酒還剩下半壺,回頭溫一溫,陪公爺喝一杯。”一麵過來查看。結果眼見她變了臉色,忽扔下衣裳,跑了出去。
他大驚,忙追去查看,見她蹲在牆根掏心掏肺地吐起來。他手足無措,忙去倒了溫水,一麵替她拍背,她這兩日沒吃麼,因此也吐不出麼來,隻是看她那模樣難受得厲害,他心裡緊繃的弦幾乎要斷了,喃喃說:“讓他們找郎中來,你一定是病了……”
雲畔吐得眼淚汪汪,好容易緩過來,忙抓住他說:“沒病,不必找郎中。今日過年,到處歡天喜地,咱們倒要看大夫,多不吉利!”
他遞了清水讓她漱口,複將她攙起來,似乎是思量了很久,才輕聲問她,“巳巳,你是不是有麼事瞞?”
雲畔微怔了下,含糊說:“哪裡有麼事瞞你……”
“你是不是有了?”他忽問。
他在等她的回答,那雙眼睛緊緊盯住她,唯恐錯過任何一絲細小的表情變化。
他看見她起先迷茫,後紅了臉,目光閃爍、支吾,最後終鬆了口,“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一瞬,他清楚感覺到自己渾身起了一層細栗,有奇怪的酸楚要從眼眶裡漫溢出來。
“真的嗎?是真的嗎?”他躬腰,扶她的肩,努力讓自己的視線她齊平,他要看清她眼裡的一切。
雲畔抿唇笑起來,每點一下頭,就看見他眸中淚霧多一分,終凝結成殼,沉甸甸要掉下來。她自己先哭起來,伸手替他擦了,不好意思地說:“症候有點像,也是頭一回,不知道準不準,以沒敢告訴你。”
他好像比她需要冷靜,那雙眼中光彩千變萬化,鬆開她,盲目地在地心轉了兩圈,一會兒仰天一會兒俯地,終定下神來,還是那句話:“想法子送你出去。”
雲畔說不,“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裡。”
“可你已經好幾日沒有好好吃東西了,總這麼喝粥不是辦法。”他誘哄她,“你聽話,回家去,祖母和母親會照顧你,家裡那些婆子有經驗,也會仔細伺候你。你要吃些開胃的東西,好好調理起來,不拘孩子怎麼樣,你先不能委屈了自己,明白嗎?”
雲畔執拗的勁兒上來,任誰也勸不動她,“讓高床軟枕,天天牽掛你嗎?那寧願在這裡陪你一起受苦。”說回到屋子裡,忍惡心吃了塊白肉,“你瞧,還是能吃下東西的,哪裡就餓死了。”
可她真的吃得好嗎?他看見她皺起眉,艱難地吞咽,自己起先還堅持,但很快便軟了心腸,心說罷了,留下就留下吧!
好在隻需半個月了,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到時候作養還來得及。隻是自己就要當父親了,這身份上的轉變一度讓他感覺不真實。手忙腳亂安排她在椅子裡坐下,盯她的肚子看了半晌,現在小腹還平平地,可是裡麵有個小人會一點點長起來,將來父親長父親短地追他跑……這生命的傳承,多麼不可思議!
他的一切舉動,雲畔都看在眼裡,自打認識他起,從未見過他這樣慌張過。她笑說:“還不能肯定,你先彆急,等看過了郎中才知道。”
可他卻篤定得很,“知道,一定是有了。”邊說邊長長舒了口,“也是時候了……”
先前怕早早有了嫡子,會惹得人算計,玄都就是前車之鑒,因此不急,甚至有意無意地避忌。現在卻不一樣,反正勝敗就在眼前,他終歸是有握,讓妻兒過上太平日子的。
今年的最後一日,好消息來得及時,不知家裡長輩們知道了,又會怎樣歡喜。總之他現在是高興壞了,比加官進爵更讓他欣喜。
他來來回回地忙碌,替她倒水,問她冷不冷。先前的鎏金手爐擱在一旁,摸上去已經不怎麼熱了,他又忙替她換炭,那樣謹小慎微地嗬護她,比之隻會叮囑小心身子的郎子來,不知強了多少倍。
雲畔含笑望他,“算了算時候,若是真的有了,大約明年七八月裡生。”
他回過身來,有些遲疑,“七八月裡……那時候正是盛夏,隻怕熱得厲害。”
“添人口嘛,哪裡還怕熱。”她慢悠悠叩兩足,眯眼盤算,“玄字輩兒……大哥家有玄都、玄同,三哥家有玄思,咱們的呢?叫麼好?”
他倒並不執生男生女,“如果是個姑娘,就不用排序了,有那麼多好聽的名字可取。如果是個男孩,就叫玄真吧,大道至真,不要他經受父輩的跌宕,隻要守住本心,安穩度日就好。”
這應當是一個父親,對孩子最真摯的期望了。
雲畔聽了,細細斟酌那兩個字,放在舌尖上翻來覆去地念叨:“玄真啊……真好,就叫玄真。”
兩個人喁喁低語,談論關孩子的一切,不防天色暗下來了,雲畔起身要去燙酒,他攔住了,讓她坐,一應都是他來張羅。
對坐在小桌前,這陋室內過年,桌上酒菜卻也像模像樣。雖雲畔吃不得麼,幾乎以粥續命,但不妨礙這正經的儀式感。彼此碰個杯,她還沒喝,他先叮囑上了,“隻能抿一點,不可貪杯。”
雲畔噯了聲,呷上一點點,讓那甜辣的香在舌尖彌散,也算敬了這份普天同慶。
忽麵砰地一聲響,黑黑的夜空被五彩的光照亮了。他拉她到門前看,是禁中放煙花,因角門子離宮城很近,那焰火便像炸在了頭頂上。
原本今年府裡也要好生慶祝的,慶祝迎來了當家的主母,再加上又饒了個小的,愈發要隆重對待。可惜,現在人圈禁在了這長巷子裡,便也談不上放煙花了。
不過雲畔依舊看得很高興,“這是頭一回看見禁中放煙花,早前在幽州,隻有幾家大戶放得多些,但也不能和帝王家比啊。”
彆人的焰火,看出了自己的快樂,好在她不自苦,在這束縛了手腳的年月裡,沒有額增添他的負累。
五光十色的火光在夜空中爆炸,纏綿了好一會兒才散去,禁中燃完就輪到城中百姓了,煙花價高,能燃放的隻有高門顯貴,但爆竹卻是家家必備的。一瞬震聲四起,夜幕上星星點點亮起短促的光,空裡硫磺的味道四處彌漫……
一場盛宴結束,世界像經曆過廝殺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