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今我來歸(1 / 2)

星垂平野, 月湧大江。

洶湧奔騰的黃河水,滾滾雪浪翻湧咆哮。

長堤上,瘦骨嶙峋中年方士, 臨風飛揚起灰色袍袖,與斑駁灰敗的鬢角相當。

他將瓶中酒水儘灑進水中,仰頭望著漫天碎玉的星子。

在這般繁星之間,璿璣北鬥依然是最耀眼的存在。

“殺人者人恒殺之, 活人者人恒救之,動異心者, 當得報應。”方士將淘瓶棄入河中——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渡河而死,其奈公何!”(1)

“這天下, 將還有多少蹈水而死之人啊——”

癲狂又絕望的笑聲,從方士口中傳出,在波濤之間覆滅。

“救不回了,這溺水之人,已經救不回了——”

...

“阿叔,你傷病未愈, 醫工說最好歇息些時日,我們還是此留些時日再走吧?”荀顥低聲勸道,“都鄉侯不是也說,已經上奏天子為阿叔表功嗎?說不定天子的賞賜很快就會來了。”

荀柔搖頭,感到跪在帳中角落的幾個少年緊張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們都看見坑殺,都看見漢軍取首級裝滿一輛輛小車,知道這是要送往洛陽城請功求賞。劫後餘生黃巾少年, 並不想再軍營中久待,隻盼望他能早早帶他們走,但這話也不敢說。

他們都嚇住了。

荀柔本來隻想教導他們一些禮儀規矩,讓他們輪換著一班一兩個,幫忙做些事,沒想到他們都願在帳中輪值,也不想回自己帳裡休息,以至於讓他不得不規定上限人數。

就不為他們,荀柔也要回家的。

“沒關係,天子若當真有賞賜,潁陰比此地離洛陽更近,天使來去豈不更方便?”荀柔手指蜷起抵住唇邊輕咳兩聲,“若天子要征我入獄,至少,我還能見父親兄長們一麵。”

咳嗽震動肺部的傷,隱隱的疼。

荀顥連忙端來溫湯給他,“豈會至此?阿叔殺了張角,又出計幫都鄉侯攻破下曲陽,天子怎麼會這般沒有道理?”

荀柔抿了抿顏色淡薄的唇,意識到自己不該將煩躁的心情述與小侄。

隻是坑殺和京觀連連入夢,攪得他睡不好。

皇甫嵩不是惡人,甚至稱得上與人為善,在潁川之時,朱儁戰事不利,而他大破黃巾,他卻願意將功勞分一半與朱儁,兩人一同封侯。

坑殺是因為無法安置,朝廷也擔心黃巾眾降而複叛,而取頭為京觀是為其他將士請功,靈帝斂財,在軍費上亦不願多與,甚至拖欠鮮卑等外族兵卒的俸祿糧草,至於對於本國士卒也並沒好多少。

前翻需得將士用命,出西園所屯錢財,如今仗打完了,卻未必願意再拿出前來封賞撫恤。兵卒用命,這一年的拚命,總不能落得慘淡,什麼都沒有。

甚至,他若真是凶人,他這裡的數十人,也無法留下性命。

黃巾起義,造成豫州冀州破敗,朝廷鎮壓,再一次傷及百姓,這場戰爭耗費資源,哪裡有什麼勝利,不過是又禍害了一番。

董卓入京、群雄並起、天下三分、晉統江山,世家風流,這些英雄風光下,全是百姓累累白骨,無論是戰爭還是統一,百姓永遠是最大的輸家。

“我隻是玩笑而已,”他淡淡笑了一下,“在晚一些,就要下雪了,路上更不好走,我們早些啟程為好。”

回家、回家、回家...除了回家,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荀顥怔忡了一瞬,眼神也暗淡下來,“阿叔,我也想家,隻是、又不敢想。”

“嗯。”荀柔輕輕摸摸他的頭,明白他的心情。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荀公子,”守帳已換了要隨他同回潁川的少年,他動作不熟練的向荀柔一禮,“那個劉將軍又來了。”

所謂“那個劉將軍”,自然指得是最近常來的劉備。

將軍這個稱呼當然是尊稱,實際上劉備雖然姓劉,早三百年的確和天子是一家,但他家早在西漢武帝時期,就已經失了爵位。漢時分封宗親天下,隨便哪個郡,都能找出這麼一支姓姓劉的,所以,這個姓也就比普通百姓好上一點,也並未給劉備帶來多少政治優勢。

如果直觀一些比較——曹操打小是出了名的混不吝,風評不好,但一滿二十歲,就有重臣司馬防,推舉為孝廉,除洛陽北部尉這個。手握軍權含金量十足的京官。

他兄長荀彧,少有才名傳於郡中,二十歲,逢黨錮解除,被郡太守征辟為縣中大吏主簿之職,到二十六歲被舉孝廉,入京做清要守宮令。

而劉備,母親織鞋販履供他入盧植門下,盧植出征黃巾,他自帶人馬相從,二十四歲,出生入死以軍功才得一個安喜縣尉——同樣的職務,荀柔親兄長二十歲,憑娶涅陽張氏,就得到了,而南陽郡和中山國,在分量上並不能同等而語。

最近這段時間,荀柔切身體會到未來昭烈皇帝的堅韌——這家夥刷他好感度,實在非常有毅力了

“快請進來。”他站起來相迎,行動間稍扯到傷處,微微蹙了蹙眉。

“荀公子客氣了,”劉備大步上前,卻來執手將他攜至榻邊,一臉真誠正直,溫言細語,“公子為國負傷,何該好生歇息,端坐便是,備來探望,豈能再勞君子,真乃備之過錯。”

他身後照例跟著兩個兄弟,劉備與荀柔對坐,關羽同張飛卻立在劉備身後。

劉備溫語,兄弟兩人卻肅穆,卻更襯得劉備氣勢威嚴。

所謂威德並施正是這般。

荀柔望了望,現在二十多歲的劉備,的確比他見過的幾個兩千石潁川太守更有威勢。他忍不住對比曹操,曹將軍卻不必如此費心造勢,隻站在那裡,本人就是仕宦人家金字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