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皇權(1 / 2)

“穀分五種曰:麻、菽、麥、稷、黍。稻不在其中, 乃因其為南方之物。然五穀均需頭年下種,次年收割,如今是來不及了, 我便托家中尋來南方稻種, 已育為秧苗,請殿下同我一道試試, 若則順利, 八九月間便有收獲。”

荀柔微微一笑, 慢慢將袖子折疊著捋起來。

他今日並未穿廣袖襜褕, 隻著尋常小袖布衣, 但垂落下去,仍然容易被弄臟的。

“是是。”

汙泥之上那一片肌膚,濺了泥點,卻越發白得灼眼, 劉辯目光微閃,臉頰飛紅,不敢看他, 差點履都忘了脫,就直接跳下去了。

插秧比育種簡單的多,隻要有耐心, 有恒心, 有體力就足夠。

“子曰:吾不如老農,卻並非夫子全不知農事,蓋夫子又曾有言,君子不器,即君子什麼事都當明白一些,況且皇子乃是宗室, 更應知百姓稼穡之難。”

荀柔將粘成一片的秧苗,從靠邊處分出三枝,插進泥中,先給劉辯作了示範,又分出三枚遞給他。

“小心,輕一些,慢慢來。”

劉辯感受到貼近的體溫,先生的溫度是涼的,氣息是涼的,手指也是,玉一樣冰涼的手指,握住他的手,將那顆秧苗插入泥中。

他沒有察覺,平日裡碰都不願碰的黏膩、肮臟的泥土,隻感覺到那隻手,輕柔的握住他。

先生身上的香淡淡的,和他平日聞到的濃烈檀香龍腦全然不同。

就在他想要再深呼吸,辨認那香的味道,先生已經離開。

這年從春天到盛夏,再到秋燥,三個月餘時間,荀柔帶著劉辯,從插苗、除草、捉蟲、施肥、灌水,一步一步,最後到稻穗金黃的垂下頭。

在栽種休息的時間,荀柔將六經著名篇章,按照內容相似,編成主題,相互串聯起來教給劉辯。

除了種稻,他還帶著劉辯養了一隻狸花貓,這隻東漢田園貓祖宗,和後世大橘有點不同,更像隻小老虎。

——並且一度讓荀柔擔心,這就是一隻老虎,幸好它並沒有到超長過他手臂長。

到這時候,無論宮中還是何進,再沒有對荀柔的教課水平有任何質疑。

在不到半年時間裡,劉辯除了曬得有點黑,從一個不識禮數、不通書本、呆了吧唧的傻小子,變成氣質沉穩,能談論經文,除了字寫得不行,但已經拿得出手見人的皇子。

當然,實際上——

“其一,若聽不懂對方所說,雙目注視其人,於其停頓之處頷首,足以。”

“其二,若有人請問,不會對方問題,於天子,則直言不知,於其他人,則曰:此問甚難,請問君以為如何。待其人作答,再如其一之行則可。”

“其三,若欲言己之打算想法,則無論對方打斷、疑問、插話,則可目視之,靜待其說完,繼續未儘之言即可,不必解釋、理會。”

“除此之外,保持沉默,不要在公開場合發表明確意見。”

以上四條,足以應付劉辯所有正式場合,對外交流。

這年頭,沉默寡言並不是壞事,畢竟子曾經曰過嘛:君子敏於行而訥於言。

而照顧過狸花貓,乾農活和手工,讓劉辯速成靈活乾練,重複勞動磨礪他的耐心和忍耐,並增強他的體魄。

而一個人行動靈敏,哪怕不說話也會讓人產生,他聰明的認知。

劉宏說他兒子輕佻無行,於是荀柔就用最重的東西壓住他——生命。

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更沉,如此而已。

“先生,全都要割掉嗎?”劉辯望著田中稻穗,滿眼不舍。

這畢竟是先生和他這幾個月辛苦種出來的。

“正是,穀物種之以為食。”荀柔道,“此處近一畝,民間一畝收八石可謂良田,收五石可稱中田,收三石為下田,今日先收割,曬兩日,三日後再打穀,且看能收多少糧食,如何?”

“是。”劉辯看著滿田稻穗,不由有些興奮。

等收至一半,他又在田中尋見一根一莖兩穗的稻穗,更加高興了。

“先生,此乃祥瑞!”劉辯將稻穗舉到荀柔麵前,獻寶似道。

荀柔對他微微一笑,“是嗎?”

一莖兩枝的稻穗,兩枝都營養不足,長得並不飽滿。

劉辯望了望他的表情,在袖中握了握手,暗暗給自己鼓勁,“近來,先生有些鬱鬱,不知是何緣故,可否告知於辯?”

荀柔看著他真誠的目光,垂眸片刻,突然目光一抬,“你想知道?”

“是。”劉辯毫不猶豫答應。

“好,將這裡收完,我們便出門。”

“出門?”劉辯驚訝。

“正是。”

荀柔並未讓人駕車,讓人取來鬥笠,不需換下田的衣衫,隻帶了兩個隨行青年,連典韋都因為太有辨識而被他留在府中。

直接帶著劉辯,繞過可能被人認出的銅駝大街,走穿小路,繞道北宮西門。

“這…這是什麼味道?”劉辯聞到一股特彆濃烈的臭味,難聞得讓他想嘔吐。

這臭味,是他至今生命之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於是臭得無法形容,隻覺得比史家茅廁都要臭好多倍。

“聞到了?”

他回頭,看他蘭枝玉樹,清塵不染的先生,眉心微鎖,似有不適。

“先生你怎麼了?”劉辯連忙扶住荀柔的手臂,“可是身體不適?我們回去吧。”

這段時日相處讓他知道,先生身體不好,是時常生病吃藥的。

荀柔搖搖頭,“皇子可之這裡是何處?”

“...嗯,”劉辯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思索回答,“這裡是雒陽穢物堆積之處嗎?”

“穢物?”荀柔眸光微轉,手捂住唇邊,仿佛思索了片刻,緩緩點頭,“此言也有道理——隨我前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