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抬眸。
鵝雪紛飛,雪片就沾在眼睫上,很快就化了。
朦朧間,近在咫尺的的荀攸,隻能看清一雙幽深寧靜的眼睛。
“公達...”
他怎麼能...這時候說這個...
“小叔父。”荀攸退後一步,再次躬身作揖,雙手捧上信匣,“文若之信在此處。”
這一次,已經長大的荀柔,已埋下頭後,大侄子荀攸的表情。
心底的小火苗“噌”的一下竄起來。
他環顧其他,同行的幾個荀氏子弟都拱手埋下頭,誰都不看他。
數月不見,他們...他們隻同他說這些!
“好。”
他猛的抿緊唇角,將自己挪下車,一把奪走荀攸手中信匣,誰也不看,邁著六親不認的大步走進太傅府。
就讓他看看,荀公達非要給他送來的信上,到底寫了什麼!
荀緝眼看荀柔生氣走了,忍不住偷偷瞥向父親。
“數月不見,含光越發威嚴。”有人道。
“不錯,實令人側目。”另一人也感慨。
荀攸向兒子回望去,沒說話,把荀緝看得低頭,心裡卻一歎,知道今日恐怕不能有結果。
他轉身進府,來至正堂。
雪天陰霾,天黑得早,正堂中點起繁枝銅燈,蘭脂香膏氤氳滿室,香得悶人。
荀柔將麻衣披在身上,發冠取下來係上白麻,在案前坐下。
門監將今日的拜帖和自薦文書一托盤送進來,被他直接放在一邊。
荀彧的信匣被打開,厚厚一卷鋪展開在案上。
信中沒有一句寒暄,準確來說,這都不算是一封信。
這是一冊諍諫,一篇策論,一份上書,一封君前奏對,僅此而已。
首先,荀彧寫,中原不寧,北地用兵不宜,劉虞是宗室又是州牧,在幽州也素有威望,公孫瓚隻是一郡長史卻有兵權,本不該相爭,但事已至此,兩人繼續抵角必會造成大禍,現階段劉虞的安撫政策更適合幽州。
接著,董卓狼子野心必亂京師,他可以和袁氏、曹氏、楊氏等族聯合,借用西園兵力限製董卓,大概也知道他和袁紹不對付,還推薦何伯求、許靖,意思自然是他們可以兩方還轉。
除此之外,還有劉氏宗室,比如益州牧劉焉,荀彧也在京城呆過,也聽說過方士董扶說劉焉,益州有帝王氣,劉焉就求了益州牧,也沒天真的以為劉焉對天子忠心不二,而是認為陳說厲害,對方應當明白——此乃大漢生死存亡之秋。
再後,他認為,並州漢民稀少,西河以北多為匈奴,當今之際,朝廷動蕩,應當收縮並州戰線,該將五原兵馬穩固河東,而不是讓其深入匈奴戰亂之地,孤軍在外。
最後作為總結,荀彧再三表示,隻要天子安穩,就算天下動蕩也是一時,可以“徐徐圖之”,戰亂遲早會結束。當務之急,先穩固京師,至於其他,無論他想如何,都當顧惜天下百姓。
文章寫得很長,鋪滿整個案。
寫時形勢當然與如今不同。
但荀柔每看完一條,心就沉一分,血就涼一分,看完最後,滿眼墨字亂飛,衝得他顫抖。
每一條都是打臉,荀彧全篇文章,把他的臉都扇腫了。
他不明白...阿兄不知道的...荀柔告訴自己。
除了他,沒人知道二百年後的五胡亂華,沒有人知道東西晉的世家危害,沒有人知道三國之後,才是華夏的至暗黃昏...所有人...沒有人知道...
但是...顧惜百姓...
難耐的酸澀委屈湧上來,他捏緊紙邊。
阿兄以為他不顧百姓?他以為他要做什麼?
數月間一切舊事在眼前飛舞盤旋,全是錯亂的身影...
他旁觀何進被殺,冷看閹寺被滅,放任董卓入京,縱容掌得霸權,引其屠戮百官...
被逼迫的,艱難的維持的局勢,看上去仿佛不得已,被局勢被迫推著走的背後,是他消極的,有意識的牽引,走上與曆史相似的道路。
至於丁建陽的確出乎意料,但其人生死,其實並不重要。
他真的救不了何進嗎?
但何進不死,中涓怎能滅亡?
董卓真的必入雒陽嗎?
但董卓不來,怎麼打破走到儘頭的政體死局?怎麼清理滿朝腐朽、靠宦官上位、失了根骨,朽盤根錯節的公卿百官?
剜肉補瘡,還是釜底抽薪。
竭儘全力,他大概也能修修補補,就同當初靈帝任他為太傅時希望的,但那有什麼用?再來一次“光武中興”?狗屁中興,最多就能“王與豪族共天下”,然後提前一百二十年衣冠南渡。
依然民不聊生,依然是土地兼並,百姓繼續被地方豪族和皇權兩道剝削,直到出一個“陳勝”“劉邦”“項羽”,這些“陳勝、劉邦、項羽”還不定是哪國人。
隻有徹底打爛打碎,將那些盤固的軍閥諸侯豪族大家,徹底消滅,空餘出勢力可以填進大量軍功起勢的布衣,將整個社會資源重新分配,讓百姓分配到好處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