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2 / 2)

顧之行自顧自坐到了茶幾前,“嘖”了聲,“怎麼,我比不上你一個會議是吧?”

薑雨蘅抬頭,微笑,“已經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問了吧。”

顧之行也笑,“那我來乾什麼你不也明知故問嗎?”

薑雨蘅如新月似的柳眉挑了下,眸子彎彎,“這不一樣啊,看你低三下四多有意思。”

顧之行點頭,麵上有了幾分譏誚,“那怎麼辦,我還以為我是等你低三下四跟我說媽媽對不起你的。”

薑雨蘅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保養得體的臉上浮出點故作的無辜。她起身走過來,坐到顧之行對麵,“是嗎?我看你現在當小男生當得挺開心啊,我還以為你是發現當顧家少爺更能討那些老頑固們支持嗎?”

顧之行不說話,兀自拿起紫砂壺倒了杯茶。

茶已經涼了,冷得有些刺人的液體順著喉嚨驅走幾分室內暖氣帶來的燥意。

薑雨蘅道:“胳膊肘向外拐的東西。”

顧之行絲毫不介意被母親稱之為東西,畢竟她小時候聽過更過分的話。

薑雨蘅的上位史堪稱地攤文學大全,從孤兒院的棄女走到如今,她的要訣就是不把人當人看。凡她所有,皆為可以使用的東西。她的美貌、身體、經曆、過去、朋友、親人乃至於女兒都是她得心應手的蛛網,於著蛛網上的獵物,起先是個小小的經理,後來是個小老板,緊接著是個藝術家……

而如今,她的蛛網仍在擴張,她的獵物不再是人事物,而是一份沉甸甸得難以估量的野心。

這件事是顧之行在十二歲身體初初發育時發現的。

那時她的胸部脹痛,身體的弧度逐漸顯現,薑雨蘅帶著她進了房間。

成卷的裹胸布用儘。

顧之行疼得直冒冷汗,背後的肩胛骨被勒出形狀,她的手幾乎攥碎真絲床單。

薑雨蘅起身,道:“從今以後,除了睡覺前,不可以摘下來。”

顧之行沒說話,她嘴巴微張,幾乎無法說話。疼痛擠壓著她的胸,又從胸部逐漸擴散到肩膀,酸痛感牽連著骨頭痛到心臟。透明的水液從她眼角落下,但她毫無感覺,隻覺得困惑。

薑雨蘅靜靜地看著她,臥室落地窗的窗簾縫隙中劈進一道細長的光柱,映襯她那滿是水鑽的指甲愈發亮晶晶。

許久,她看著顧之行疼得幾乎脫力到無法掙紮時,才開口道:“記住這種疼,要怪,就怪你不是個男孩子。要怪,就怪逼得你必須當男孩子的顧家。不過你也彆太矯情,畢竟你享受的這些全是我帶你拿到的,等你爸早點死了你就自由了。”

顧之行其實很早熟,但是又不夠那麼成熟。

她記得自己問道:“之後呢?”

薑雨蘅的回答很簡單,“恢複女孩身,出國鍍金,聯姻。”她說完後,似乎又覺得這樣過於冷酷,便道:“當然,你不想聯姻也可以,隨便你怎麼玩。不過,這偌大的家業終究還是要你繼承的,隨便玩也要注意度。”

顧之行仍然感到困惑。

她想,薑雨蘅這麼努力難道甘心真的隻是為了給所謂的女兒做嫁衣嗎?

她又想,如果她非要聯姻也無所謂,隻是為什麼不可以為了自己聯姻。

顧之行父親的葬禮很隆盛,名流們觥籌交錯,偶爾流下幾滴眼淚。媒體們控製著閃光燈,唯恐驚了這群人,連說話聲也不像往日操縱輿論般尖銳粗糲。

葬禮開始前的衣帽間裡,顧之行端詳著麵前的黑色禮服裙,手指摩挲過那枚頗有幾分耀眼的寶石胸針。

薑雨蘅攬著她的肩膀,低眉微笑,“很久之前,你不是很喜歡嗎?現在,你可以儘情的打扮自己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

此時,薑雨蘅已經拿到了幾分話事權,如今她已經牌桌上的玩家了,再也不需要顧之行這個“顧家獨子”的幫襯了。或者說,也正因此,她現在需要一位女兒了,一位可以帶著身後部分股東支持卻不會威脅她還會追隨她的血親了。

顧之行嗤笑了聲,轉頭斜睨了眼她,道:“那我現在就要繼承顧家,可以嗎?”

薑雨蘅眯了下好看的眼眸,似乎在端詳她的麵容,辨彆她話中的玩笑成分。

逐漸的,她的笑意冷了下來,話音逐漸平淡,“翅膀還沒硬就想飛?”

顧之行道:“你教會我的第一件事,是忍。”

忍住傾訴,因為隔牆有耳。

忍住疼痛,因為所有競爭對手虎視眈眈。

忍住表露感情,因為會暴露內心。

“你能忍,我也能忍。”顧之行伸手摘下麵前禮服的寶石胸針,在手中轉動把玩著,“狠心、冷血、自私,你看,你教的東西我學得怎麼樣?”

“混賬。”薑雨蘅抬起手狠狠扇了顧之行一巴掌,細長的指甲在她嘴角勾出一道狹長的血痕,“我看你是當少爺當得你忘了本了,沒有我苦心經營,你現在也不過是個私生女!你不惦記著幫襯我,現在還想當白眼狼?”

顧之行臉頰浸染起熱氣,火燎的痛意從嘴角蔓延。

但她沒有動作,笑了下,西西的血痕從嘴角蔓延,顯出幾分詭譎,“那怎麼辦,你想要顧家,我也想要。不然投骰子吧?”

從那時開始,她們之間便展開了漫長的戰爭。

公事上,顧之行尚且年紀小還未能插手核心業務,便想著方法攛掇守舊派的顧家人跟薑雨蘅作對。薑雨蘅還未收攏全部權力,卻也想方設法地插手顧之行已經繼承到的幾家子公司的業務調整。

私事上,今天薑雨蘅停顧之行的卡,明天顧之行就帶著周如曜賤賣她首飾箱的鴿子鑽,後天薑雨蘅又給她聯姻,大後天顧之行就在相親網給薑雨蘅報名……

記憶的帷幕緩緩落下,顧之行從中脫身,背靠著沙發看著薑雨蘅,“這麼多年了,還沒消氣啊?那你報警來抓我吧。”

薑雨蘅咬牙,“你覺得我治不了你了是嗎?你以為我會退步,會在乎你的生死嗎?什麼因果,什麼意外,你倒也有點本事搭上了李家的小公子來跟我說這些胡話。”

“那你讓我死唄,反正我們這個事也解決不了。”顧之行兩腿搭在茶幾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再說了,我又沒說你在乎,我死了你不就一下子就成順位繼承人了嗎?”

薑雨蘅冷笑了下,“但凡我當初知道我生出來了你這麼個東西,我寧願一輩子當個收生活費的情——”

她話音未落,陡然聽見一聲細微的玻璃破碎聲。

薑雨蘅抬頭,卻見顧之行頭上的吊頂晃了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掉落,她殷紅的櫻唇微張,下意識朝著顧之行撲過去將她撲倒在一邊。

“哢嚓——唰啦啦——”

在她撲開的瞬間玻璃吊頂嘩啦啦碎了一地,一片較大的玻璃直直插入那座紫檀木沙發的縫隙中。

薑雨蘅抱著顧之行的身體微微發抖,她幾乎瞬間就冷靜了下來,攥住顧之行的胳膊拉著往一邊拉起來。

巨大的動靜引得總裁辦的人紛紛敲門。

“進。”

“薑總,我們剛剛——”

“吊頂出問題了,先彆打掃,取消等下的會議。讓承包裝修的公司負責人、供應商、驗收部門以及對接的財務部來這裡看看他們的成果。”

這是要追責到底的意思了。

總裁辦助理低頭,“好的,薑總,我現在下去安排。”

薑雨蘅應了聲,看著助理離開後,冷著臉看向她,“你是真不怕死。”

顧之行聳肩,“又不是我自己想碰上的。”

“我他媽跟你說了少惹事,現在又沾染上了臟東西!”薑雨蘅咬牙切齒,剛做過光子嫩膚的臉上有了幾分細紋。她伸出手想給她一巴掌,卻又停在半空中狠狠拍了下她肩膀,“這種事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啊?顧之行,你真能耐了,來到這裡還跟我嬉皮笑臉?!權欲比我還重?命都不要了就惦記從我手裡拿走顧家是吧?啊?”

自從躋身進上流社會,薑雨蘅便極少露出這種又氣又恨的表情,因為她總覺得這是失敗之人的標配表情。

但這會兒,她終於覺得,自己好像在育兒這方麵是挺失敗的。

顧之行疼得倒吸了口冷氣,用肩膀抖掉她的手,“這什麼話,我命不是捏在你手上嗎?”

薑雨蘅呼吸急促,胸脯劇烈起伏,幾秒後,她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走向辦公桌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狠狠甩在顧之行臉上。

紛飛的雪白紙輕飄飄落下,新鮮的油墨味道熏得顧之行鼻子癢癢的。

顧之行彎腰抓起掃了眼,很快就掃到了抬頭的幾行字:“股權讓渡協議。”

她懶得細看其中條款,跳到落款看了眼。

薑雨蘅的私章鮮紅,後麵跟著一串顧家幾家核心業務公司的公章,還有公證處的落款。簽閱時間是幾天前。

顧之行看向薑雨蘅,勾了下嘴角,“我還沒逼宮呢,怎麼這就放手了。”

“我怕你了,我良心覺醒了,我鬥不過你行了吧?”薑雨蘅吐出一連串排比句,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姣好的麵容上竟也浮現出了幾分疲憊,“還是你想聽我說,沒錯,我累了,我受夠這種跟親女兒說話都要通過旁人知會的生活了?”

薑雨蘅這一生,尚未看重過什麼,即便是顧之行出生時,她內心也隻是看這個皺巴巴的醜嬰兒籌劃著該如何攀爬高枝。

她無法理解親情、愛情、乃至於友情為何為人所讚頌,無法理解那些為兒女奉獻一生的父母,無法理解那些,無法理解利他行為的意義。所以她不在乎顧之行的想法,不在乎顧之行是否恨她,也不在乎與顧之行爭奪權力,畢竟她可不想努力這麼些年得到的東西就要讓給一個僅僅是有血緣關係的上位工具。

直到今年的春節

她慣例和顧之行岔開時間回顧家老宅過年,然後,她看見顧之行房間裡傭人來來往往。

細問才知道,原來是顧之行回家這幾天房間線路出了問題,傭人們正在檢修。

薑雨蘅進去看了幾眼,隨手拿起顧之行窗邊放著的一本法文原文書。翻開封麵的硬封,便看見書內密密麻麻雜亂無措的牙齒印,細微的血跡已經發黑。

“疼。”

扉頁遒勁的鋼筆字劃破紙張。

她愣住。

薑雨蘅聽見自己道:“先下去吧。”

傭人們莫名,卻也下去了,還貼心的關好了門。

顧之行生活十幾年的房間裡有太多太多東西了,多到薑雨蘅幾乎數不過來。

櫥櫃暗格裡從未拆封過的洋娃娃與衣裙。

沒有扔掉的過大的磨出過血跡的跑鞋。

抽屜裡堆疊著的止疼藥與各種外傷藥。

幾張題目與父親母親有關的空白作文答題卡。

有些泛黃的,被寫滿了“忍”字的初中課本。

薑雨蘅想,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又或者說,其實自己都知道?

知道許多個夜晚,顧之行因夢到身份被戳穿而驚醒失眠。

知道許多個夜晚,顧之行在陽台痛得乾嘔。

知道許多個夜晚,那個逐漸沉默的扮作男孩的小身影曾想敲響她的房門。

那個白天,天氣很好,顧之行的房間早已被提前裝飾成了喜慶的紅。溫暖的陽光驅散開冬日的寒意,在這個色調暖融融的空間裡,薑雨蘅卻感覺到一種自骨頭擴散到胸口的冷。

……

薑雨蘅用儘力氣想要讓自己站穩,她想摸摸顧之行的臉,卻被躲開。於是,她收回手,道:“你恨我嗎?”

顧之行凝視著她,像是困惑,又像是在回想。

薑雨蘅喉頭湧過陣陣苦澀,胸口淤積的沉悶帶起陣陣的燥熱。

“對不起。”

“Youarewele?”

“……”

薑雨蘅笑不出來,隻覺得眼睛愈發刺癢,她道:“等你成年後,這份讓渡協議正式生效。我會掛著執行的名義,幫你料理。”

“嗯?”顧之行伸手就撕了協議,三兩下,碎片落了一地,“行了,知道了。”

薑雨蘅眸中閃過驚詫,看著成為了碎片的協議,“你——”

顧之行扯了下嘴角,“跟你對著乾是為了折磨你。搞你心態,但你自己把這東西給我,這就搞得我覺得很沒意思了啊。”

“不過都到這份上了,因果已經結束了吧。”顧之行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眼表,轉身走了,還不忘跟薑雨蘅擺手,“反正,這協議你已經公證過了,我撕了又不能毀約。再說了你把它交到我手上也隻是表態而已,放心,既然現在是你給我打工,我爭取少折磨你幾次。”

“我離能真正繼承的時候還遠著呢,你就繼續攥著你手裡的東西多快活幾年吧。”

“阿行——”

“又怎麼了?”

“你……恨我嗎?”

“……”

顧之行沉默許久,聲音很輕,“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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