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了心事,午學時謝拾儘管依舊專心,麵上神情卻嚴肅了許多,他嘴上跟隨夫子誦讀五經,心中卻忍不住開始懷疑:
書中君明臣賢百姓安樂的大同世界真的存在嗎?何以現實卻與書中描繪完全不同?是寫書的人錯了,還是我理解錯了……抑或者,是皇帝錯了,是這個世界錯了?
謝拾依舊沒有得到答案。
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而言,這個問題未免太過高深,許多大儒都未見得能夠解答。
徐夫子將小弟子的神情看在眼中。
下學後,其他人已經離開,徐夫子卻將謝拾叫住,他帶著小弟子來到書房,語氣平靜卻難掩關切:“爾父之事已成定局,便是你如何憂心忡忡,也無法將人召回。若不想此事再有,你須得用心念書。”——這也是身為小孩子的他唯一能做到的事。
“……惟有用心念書,將來考取功名,才能免除賦稅徭役——此方為孝順之道。”
徐夫子的叮囑不可謂不語重心長。話雖然功利,可對於底層農家子而言,考科舉本就是功利之心多過理想,自家溫飽都難滿足的情況下,何談匡扶社稷、兼濟天下?
“夫子,我明白了。”
謝拾重重點頭,他欲言又止。
“可是……”
“可是,如今我會有這個煩惱,不正是因為沒有功名嗎?一旦有了功名,固然沒有這個煩惱,那時的我卻與如今的我截然不同……”他急於表達心中的困惑,卻苦於口拙,聽起來有些顛三倒四,“正如困於荒漠之人苦於缺水,走出荒漠就不會再有缺水的煩惱——對於正困在荒漠裡的人來說,這不就是正確卻無用的廢話嗎?”
“……即便一人走出荒漠有了水,還有無數人困於荒漠饑渴交加,這些人又要怎麼辦呢?”
徐夫子聽懂了弟子的意思。
苦於徭役的本就是普通百姓,有功名能當官的讀書人難道還缺那幾個錢應付徭役?
況且,對於天下的貧苦百姓而言,科舉取得功名何其難也!千百人中能有幾人脫穎而出?
……難道沒有功名的普通百姓就該受徭役之苦嗎?官府為私欲而強征百姓本就不該,何以反而要百姓考取功名才得避免?
隱藏在謝拾話語中真正的疑惑
其實是:讓少數人憑自己的努力走出荒漠隻是治標不治本,如何才能使荒漠中人皆不缺水呢?
這個疑惑徐夫子卻無法解答。他摸了摸小弟子的頭:“修齊治平,我姑且隻能齊家,或許你能走得更遠,治國平天下。”
謝拾忍不住挺胸抬頭,連連點頭。
夫子的期望,他記下了!
不過……
持續了一整個白天的疑問在腦海中浮現,麵對眼前這位尊敬的師長,謝拾終究忍不住傾訴出來,又問:夫子以為呢??_[(”
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該糾正的究竟是他的認知,還是這個世界?
麵對小弟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迎著他眼中強烈的期盼,徐夫子不禁陷入沉默。
先賢教導的是君子之道、大同社會,可真實的世界禮崩樂壞,君子何以立足?能明明德於天下者實乃聖賢,而今又何在?
昏君奸臣當道,盛世早已不複!
他很想說,如今天下讀書人眾多,又有幾人真以書中準則要求自身行君子之道?四書五經不過是科舉之路上的工具書而已。
他還想說,錯的當然是你。
他更想告訴小弟子,不要隻知死讀書,小小年紀為何總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念頭?
不知為何,眼前卻閃過初次教授四書時,小弟子大言不慚發下的“宏願”,令他欣然不已。如今,他依舊不忍打破這妄想。
徐夫子終是搖頭道:“我亦不知。”
“屈子有言: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定定注視著小弟子,目光溫和無比,“物格而後知至,世間之道終須親身踐行,走下去,將來你就明白了。”
或許有一日,小孩子的天真會被冷酷的現實粉碎;也或許這份赤子之心能自始至終……將來如何徐夫子無法預測,他能做的僅僅是在雛鳳學飛時扶它一把,然後注視著它跌跌撞撞飛向昏暗或明亮的天空。
謝拾懵懵懂懂點了頭。
許多道理如今的他還不明白,不過夫子說的對,隻要走下去,將來總會明白的。
被灌了滿滿一碗雞湯,謝拾重新恢複專心致誌的學習態度,再度將一眾師兄卷得要死要活。
師兄們懊惱不已,留下悔恨的淚水:“早知道便不安慰小師弟了……”就讓小師弟“消極怠工”,他們也能歇息幾天啊!
當然,這話不過是開玩笑。
與小師弟卷生卷死的日常,一眾師兄可謂痛並快樂著,嘴上抱怨小師弟過於變態,可若非自願,誰又能逼他們如此勤勉?
不知不覺,兩個多月過去了。
恰逢一十四節氣之一的大雪——大雪,十一月節。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
寒風卷地,百草摧折,院中的柿子樹上裹上了一層素衣,田野間再也不聞蟲鳴。
謝拾正在房中描紅,完成今日課業,忽聞窗外一陣喧鬨,隱隱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大娘劉氏的大嗓門響了起來。
“拾哥兒、拾哥兒,你爹回來了!”
謝拾猛一抬頭,手中的筆一扔,濺出的墨水灑在紙上,淌出一團汙跡。而他本人已經跳下椅子,飛快地推開房門躥了出去。
“爹、爹,你可算回來了——”
驟然間,稚嫩的童聲響徹在謝林耳畔,眨眼間,一道小身影便飛也似的撲了出來。
謝林忍不住露出滿臉笑容,張開雙臂,就要給自家兒子一個充滿老父親愛的擁抱。
下一秒,隻聽咚的一聲。
跑得太快的小家夥在院子裡一個平地摔栽在了地上,跪倒在謝林幾步遠的地方。
“拾哥兒,你沒事吧?”
謝林慌忙上前將小家夥扶起來,還來不及關心兒子摔得怎樣,先忍不住笑出了聲。
謝拾:“……”
吃了一嘴土的小家夥望著地上沾血的門牙,又看了看噴笑出聲的無良老父親,滿腔思念之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異常的羞恥與悲憤,他伸出小手緊緊捂住嘴。
此時的他恨不得仰天長嘯。
“——我、我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