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逐北虜的最大功臣薛敬陷入對大齊未來的憂慮,隻因年僅弱冠的大齊天子已經足足昏睡了三天,大夫都說時日無多。而年輕的天子既無子嗣更無同胞兄弟。
大齊開國以來,曆太·祖、太宗、德宗、世宗四代明君勵精圖治,本已走上巔峰。直到先帝永昌皇帝繼位,國勢才開始急轉直下,不過三十年,大齊便由盛轉衰,最終隻落得一個“光宗”的廟號。
相較於先帝,當今天子無疑更有明君之相。繼位三年以來,親賢臣、遠小人、平冤案、逐妖道……朝堂風氣為之一清。
麵對長驅直入的北虜,他也不曾如先帝那般悶頭煉丹、萬事不管,而是整軍備戰、禦駕親征,看似衝動莽撞,偏偏卻用戰場上的表現證明了他並非眼高手低的軍事白癡,而是武德充沛的英明之主。
遺憾的是,命運並不眷顧他。
先是猝不及防遭到叛徒的出賣,毫無防備之下踏入了精心設計的埋伏圈,以至於軍隊折損大半;好不容易突圍成功,退守興安府,卻在突圍過程中身受重傷,氣急嘔血之下,傷勢非但不見好轉反而加重;哪怕最終北虜退兵,興安解圍,天子的境況卻一日比一日糟糕,眼看就要命不久矣。
“天佑”這個年號何其諷刺!
而剛剛走上正軌、有了些起色的大齊江山,難道又要沉淪下去?
門外,薛敬麵無表情,神情沉重。
門內,隻有鴉雀無聲,死氣沉沉。
照顧天子的近侍們比薛敬更早體會到“風雨欲來”的氛圍。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就算換了天子,才能出眾的臣子依舊能有立身之地。他們這些全靠討好皇帝方能立身的近侍才是徹底迎來了末日。
一旦天子駕崩,無論哪位宗室入主皇宮,都隻會提拔自己親近信任的舊人,他們這些先帝身邊的老人不被清理掉就不錯了,更彆說奢望成為禦前紅人、地位更進一步。
若說此時誰最希望天子能挺過來,這群近侍當仁不讓。迷信者已經開始在心中祈禱,求諸天神佛保佑天子平安度過此劫。
或許是祈禱奏效,這日申時,昏迷三日的大齊天子終於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守在旁邊的近侍第一個發覺,當下歡呼起來。
“陛下醒了!陛下醒過來了!”
天子蘇醒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出來,連同薛敬在內的各路勤王軍統領、這些天匆匆趕來的大齊群臣,紛紛請求覲見。
最後,病榻上的天子隻是召見了昨天才趕到的內閣與勤王解圍的幾位將領而已。
一行人無聲湧入室內,見到病榻上天子的模樣,眾人心中的激動與喜悅便如潮水般褪去,不祥的預感在心中化作厚厚的陰霾。
病榻上的天子形銷骨立,唇色泛著毫無血色的青,他本該明亮有神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似乎生命的活力正在流失。
“陛下……”
無論真心或假意,群臣震驚過後,儘皆悲痛失聲、哽咽難言。
一時間,屋裡跪了一地。
反而是天子本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似乎已經漸漸在這段生命不斷流逝的日子裡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從起初的憤怒不甘,到如今的遺憾釋然。
他虛弱抬手,示意免禮。
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天子最後一段回光返照的時光,儘管於心不忍,為了儘快確定帝位歸屬,以免江山動蕩,首輔楊永濟隻能狠下心腸,起身之後第一個開口:
“臣萬死,陛下若有不測,社稷孰能擔之?請陛下為大齊江山計,立儲以安天下之心。”
說完,他又重重跪了下去。
此言一出,群臣紛紛跪倒。
當著天子的麵問出這種話無疑是冒犯,若是換成一輩子都在妄想著長生的先帝在位時,彆說首輔之位,保全性命都是奢望。
不過,身為昔日太子太傅、當今天子登基後一力提拔上來的首輔,彼此不僅是君臣還是師生,也隻有楊永濟有資格問出這個問題而不用擔心被天子誤以為是圖謀不軌。
室內一片沉默。
群臣都在等待天子的答案。
天子垂在榻邊的手不自然地痙攣了兩下,昭示出主人心中強烈的不甘,他的神情變化莫測,而低垂著頭顱的群臣沒能看見。
良久,群臣隻聽到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以及天子低不可聞的聲音:“晉王……”
晉王?怎麼會是晉王?
楊永濟等人顧不得不能直視天子,猛地抬起頭,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這般驚疑不定的反應倒是讓天子臉上的猶豫退去,起初吐出那兩個字,他的聲音還微若蚊吟,再次開口時卻堅定了許多。
“晉王穆懷為世宗之後、宗室首嗣,素來德高望重,朕若有不測,其可托大寶!”
群臣大驚,麵色各異。
楊永濟猛地撲到榻前:“陛下三思啊!晉王罪宗,被囚十三載,豈可君天下!”他直接叫破最大的隱患,“昔日晉王被囚,乃先帝一手為之,其必銜恨已久……陛下!陛下難道要讓光宗一脈香火斷絕?”
這一刻,他不僅僅是大齊的首輔,也是天子之師,顧不得有可能得罪未來新君,隻是真真切切替自己學生的身後之事擔憂。
“——況且晉王居長,陛下居幼,隻聽聞兄終而弟及,何曾聽聞弟傳位於兄?”
若是過繼宗室子為嗣,光宗一脈依舊是大宗,當今天子也能有香火後繼;將皇位交給隔房的堂兄,情況便截然不同了。哪怕將來新帝過繼一個兒子讓天佑皇帝香火得續,大宗也成了小宗。
況且,哪怕在一眾堂兄弟之中選擇後繼之君,晉王都是最糟糕的選擇,無論如何都不該選擇晉王啊!從永昌二十一年到天佑三年,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二歲,人生中漫長的十三年都在高牆中獨自度過,甚至沒能見證兒女長大成人、成親生子……一旦對方君臨天下,醞釀十三年的仇恨爆發出來,即便仇人已逝,身後之事可想而知!
當然,先帝的身後之名,楊永濟不在乎。可當今天子若是身
後之名受辱,甚至香火斷絕,那就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結果了。
這位聽聞天子出事便一夜之間蒼老許多的首輔不禁連連懇求起來:“還請陛下三思!”
天子露出動容之色,卻並未因此動搖:“老師放心,晉王兄並非此等人……”
天子以師相稱,卻令楊永濟心頭發堵——這位他看著長大的天子,胸襟寬廣、魄力非凡,必可中興大齊……上天何其薄也!
如今既然上天注定要將他的生命帶走,楊永濟隻能儘力為他的身後之事謀劃,他聲嘶力竭:“焉知晉王不是又一個蕭賊?”
此言一出,屋內落針可聞。
這話算是戳了天子的最大痛點。
所謂“蕭賊”又是何人?
正是此番天子禦駕親征中伏的罪魁禍首,與北虜裡應外合的平虜伯蕭定邦。
大齊立國以來,飽受北虜南倭侵擾,薛敬便是通過剿倭起家,從最底層的軍戶一路爬到如今的三鎮總兵之位。而在薛敬崛起之前,以平虜伯蕭遠在軍中名聲最響,早在世宗年間,他便屢次擊退北虜來犯。
光宗永昌皇帝即位後,一心修道長生,大肆任用奸臣,生性剛直的蕭遠隻因不肯阿附奸相張楨,便屢受構陷,竟遭棄職罷官。
永昌二十一年八月,北虜一路破關,直驅京師。而永昌皇帝卻在宮內一心煉丹,不問世事,放任北虜鐵騎大肆屠掠京郊百姓。
滿朝視若未聞,隻有兩個人做出了行動。
一個是年過五旬、罷職在家的老將軍蕭遠;另一個便是世宗嫡孫、晉王穆懷。
後者絲毫不顧“藩王不可募兵”的規矩,招募三千兵馬而來;而前者雖已罷官去職,卻憑自己的聲望召集一眾老兵入京勤王。
二人在京郊與北虜鐵騎迎麵相遇,敵眾我寡之下,隻能合兵一處共擊北虜。雖敵強我弱,可兩人一為世宗嫡孫,一為抗虜多年的名將,平虜伯蕭遠指揮若定,晉王穆懷身先士卒,對士氣的鼓舞可想而知。幾次交手下來,無意攻城掠地、隻想打打秋風的北虜發現這是塊硬骨頭,最終選擇見好就收。
北虜退兵,犯了永昌皇帝大忌的二人卻遭到連番彈劾,雙雙付出慘痛無比的代價。
晉王被圈禁高牆,從此一去十三年,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都在獄中度過;而蕭遠不僅被奪爵,還被早就懷恨在心的奸相張楨趁機誣告,竟被扣上“通敵叛國、養寇自重”的罪名,幾乎滿門抄斬,唯有女眷以及七歲以下的子嗣逃過一劫,卻也統統流放邊關。
而永昌皇帝卻簽下互市盟約,從此北虜得以源源不斷獲得來自中原的茶葉與絲綢。
事發之時,身為蕭遠幼子的蕭定邦隻有六歲,正是蕭家唯一逃過一劫的子嗣。自從一家女眷帶著他流落到邊關,蕭家人便杳無音信。當蕭定邦去歲在邊關展露頭角時,他已是孤家寡人。
當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小將一戰成名,上達天聽,當今天子這才注意到他的來曆。
昔年平虜伯蒙冤而死時,當今天子年僅七
歲,儘管身為皇帝獨子而地位奇高,可年齡尚幼的他對朝廷大事完全插不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