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雅集(1 / 2)

清明時節已春深。

謝拾清晨便起,已開始根據自身情況選擇性上課的他自覺今日上午的經義課對他進益不大,索性出了學宮在府城四處轉悠。

一切說來話長。

今日的經義課講師是治《禮》為本經的蔡訓導。早在入學不久謝拾便發現,蔡訓導的學問見識比何訓導差上許多,性子亦頗為迂腐,一旦聽慣了何訓導講課,再聽蔡訓導的課,大有“由奢入儉”之感。

這也就罷了。

畢竟治學之道不可隻聽一家之言,多聽一聽不同訓導的見解對謝拾而言亦頗有啟發,有利於他今後博采眾長;奈何蔡訓導並不喜歡學生發揮自我思考能力,隻希望學生們老實接受填鴨教育,這就未免令喜歡提問互動的謝拾難以接受。

當初好幾回他都想站出來反駁蔡訓導的觀點,係統卻道:[不是人人都開明如何訓導,也不是所有夫子都像徐夫子那樣願意耐心聆聽學生不合時宜的觀點。宿主你得明白,世上“蔡訓導”才是大多數。]

“所以才要糾正他們的錯誤啊。”謝拾理所當然地說,“大多數難道便是對的?”

[大多數不見得正確。可宿主隻是區區生員,你的聲音蓋不過大多數的聲音。]胖狸貓難得有如此正經的時候,[哪怕蔡訓導一人的聲音,都比你的嗓門大得多。]

[更何況,憑什麼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蔡訓導還自以為正確,想要糾正宿主呢。]

“這……”

謝拾被問住了。

是啊,憑什麼他就一定是對的?

沉思過後,謝拾給出答案:[……就憑“仙人所授”,凡間怎麼可能勝過仙境?]

——他眼中的“常理”都是夢中在仙境所見,仙人既如此做,可見那才是真理。徜徉夢中數年,他的觀念早已被仙境塑造。

胖狸貓歎了一口氣,它凝重道:[……宿主,你沒發覺自己太過迷信“仙境”嗎?誠然“仙境”的物質思想都比如今先進百倍千倍,可你並非發自內心理解那裡的觀念,隻是盲目迷信而已。]

就算已經改不掉宿主對“仙境”的印象,可如此盲目的迷信卻是不利於進取的。久而久之,豈不是會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

胖狸貓神色嚴肅至極。

究其根本,在於當年宿主夢遊諸天時年齡太小,隻是囫圇吞棗地接受這一切罷了。

正如幼稚園的小朋友在父母和老師的教育下遵守種種社會規範,可他們未必能理解每一條社會規範究竟為何被製定出來,問就是父母老師的教導如此,自然該遵守。

所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謝拾不禁陷入沉默。

“……你說的對。”他若有所思,“我依舊認為我是對的。可若是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隻知道拿出‘仙人的觀念當然是真理’這樣的理由,又如何糾正旁人?”

謝拾自嘲道:“從前我還笑旁人隻知讀死書,現下看來我也是讀死書而不自知

。”

於是,哪怕再一次被蔡訓導的腐朽觀點所荼毒,謝拾依舊保持了可貴的沉默。他沒有提出異議,反而先在心中反問自己:為何不讚同?蔡訓導是錯的,什麼是對的?理由是什麼?我能發自內心說服自己嗎?

謝拾並不知曉,在反複的“捫心自問”中,他已逐漸建立起自身的一套思想。並非“因為是仙境所授所以我應當如此”,而是“我發自內心認同道理就是如此”。

他的沉默卻讓蔡訓導產生了錯覺。在後者看來,謝拾總愛在旁人課堂上踴躍發言提問,卻在他的課堂上老老實實聆聽教導,可見這個學生還是頗為“尊師重道”的。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蔡訓導向來欣賞謝拾的聰慧勤奮,隻是不喜他文章中時不時流露的“標新立異”,見他可堪教化,忍不住重點關照。哪知每每有所告誡,謝拾總能振振有詞地辯駁。

蔡訓導頓時大為頭疼。

他並非不知曉自己過於墨守成規,王訓導等同僚亦委婉指出過他的問題,何訓導更是直言不諱地叫他“老古板”,蔡訓導氣歸氣,卻也很難改變定型多年的三觀。

謝拾這個聰明好學的學生,也就愈發讓他欣賞又頭疼,自認實在沒這個本領教導。

直到如今,老老實實上過幾個月的課,感覺已從蔡訓導身上吸收完精華,繼續學多半隻剩下糟粕的謝拾自覺再無可學,果斷選擇了翹課,不在無益之事上浪費時間。

這反而讓蔡訓導鬆了一口氣。

——如此正好不必再為難彼此。

師生二人心照不宣達成默契。

於是便有了今日上午難得的休憩。

無課一身輕的謝拾踏著晨曦的微光走出府學大門,在斜對麵的鋪子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便慢悠悠地沿著長街緩步而行。

猛然從白天黑夜卷生卷死的學習中回過神來,謝拾終於留意到府城已是春意盎然。

他頭一回如此靜下心來欣賞。

暮春已至,萬物生發。襄平府城,煙柳滿街,風起之時,好似碧綠絲絛滿城招展。

沐浴在活潑的春風中,胸膛裡的心發出活潑的躍動,謝拾腳下的步子亦活潑起來。

他穿街走巷而過,隻見滿街綠絲煙裡,朵朵飛紅如雨,不知誰家杏花追逐春風越過牆頭,貪看少年風姿,不知不覺落他滿頭——抑或者,這本就是春風寄來的情書?

月白斕衫、烏黑的發,與紅豔豔的花……恍惚間,好似夢回當初入學遊泮之時。

謝拾舉袖摘下落花,在手心裡把玩了一陣才收入袖中。他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亂七八糟看過的學海雜書,其中似乎就有乾花書簽的製作方法?不如回去一試,將這落他滿頭的“情書”化作永久的珍藏?

說做就做,待得謝拾將處理好的花瓣在窗外鋪開晾曬時,姚九成幾人紛紛稱奇。

“知歸你這是在搗鼓什麼?今日也是奇了,你竟然不曾上課也不曾回院子裡讀書,咱們原還以為你去了尊

經閣呢!”

卷王突然不卷了,誰不納罕?

“你這是……在做芸簽?”

芸簽即書簽的雅稱之一,幾人對此並不陌生。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便有由象牙或是竹片製成的書簽,又稱“牙黎”或“牙簽”。發展至今,書簽的形式更是多種多樣,紙板與銅版皆有,花紋亦是精美。卻都不及謝拾以落花作書簽來的風雅有趣。

好奇地湊過來,從謝拾口中知曉緣由的三人立時興致大增,紛紛表示“加我一個”,轉頭便禍害起學宮的花花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