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生於離海。
他生時,正是鮫人一族最鼎盛的時光,那時鮫人與人族常有摩擦,說不上誰對誰錯,不過就是你來往的爭奪資源,他的父皇想上岸,岸上的修士想入海,他時常坐在礁石上看這些鬥爭,大多數時候,他看不明白。
祭司同他說,這是他父皇的貪欲所造成的災禍,而他父皇又說,這是瀾庭真君的野心造成的禍端。
瀾庭真君是西境最強的修士,他自幼生於合歡宮,天資眾,元嬰之後便與合歡宮少主花染顏結為道侶,兩人雙修結契,一同步入渡劫,花染顏接任合歡宮宮主,至此之後,西境合歡宮,便成了人族修士中最強大的宗門。
然而這一切與他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他並不喜好爭鬥,在眾位兄弟中,是最安靜、最無的存在,每一天在自己的宮殿中侍弄草藥,或者就是在礁石上眺望遠方。為此他的父皇並不喜歡他,很多時候,他們甚至遺忘他。
除了受傷的時候,他們很少來找他,但他並不在意,他生來便不太在意彆人的壞,每次想起其他人,總想的是彆人的好。
最重要的是,他總覺得自己有一個任務,冥冥的宿命感牽引著他,他下意識覺得,他需要找一個人。
他不知道那是誰,不知道對方的樣貌,他沒有任何線索,隻是隱約在夢境中,會感知對方的存在。
他無從找起,隻能等待。
日子一日複一日的過,直後來,他的兄弟戰死。
那一戰很慘烈,瀾庭真君帶領人修與他父皇決戰於離海,離海海被血水染紅,無數修士屍體浮在海,瀾庭真君重傷了他的父親,在一片屍體中,兩方終於達成協議休戰。
鮫人退離海深處,人修絕不會再深入離海中。
【2】
從那以後,兩族修生養息,鮫人皇族中,他竟然成為了年齡最大的子。
他莫名其妙成為儲君,承擔起儲君的職責,陪伴著他的父皇完最後一程,重新修整鮫人一族,等著他兄孩子大,他禪讓王位,這時候,他百八十六歲,終於獲得自由。
得自由之後,他做的一件事,便是遊離海近海。
他說人修喜歡抓捕鮫人,他沒有雙腿,在陸地不便,便故意被人修發現,隨後這些一張漁網將他抓了起來,放在琉璃水缸裡,抬著上了岸。
他作為珍貴貨,一路送往拍賣,光怪陸離的陸地世界讓他倍感新鮮,他在狹小的琉璃水缸裡,興致勃勃看著外的世界。
有人嘲笑他,有人可憐他,可這一切對於他來說不重要,陸地上,他看著這新鮮的世界,感覺興奮極了。
他仔細了解著這些人修的為,看著自己被送上拍賣會,他本是置身事外的看客,隨便誰買下他,可就在他被抬著向高台時,他突然在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他看向高台。
然後他就看見高台上負手而立的一個女童,她穿著紅色裙,上極力保持著鎮和驕傲,可眼神卻忍不住處打量,明顯是一次來這種地方。
幾乎隻是一眼對視,他感覺周身血液湧了上來。
是她——
他心跳得飛快,他從琉璃水缸中努力想要爬,想要看看那個女童。
他一次有這麼大反應,把旁邊人嚇了一跳,看他爬來,鞭子狠狠抽打而上,他疼得抽搐起來,卻還是努力撲騰著想往外爬。
掙紮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女童看著他被打,一時有些懵了,他盯著她,蔓延渴盼,女童愣了許久後,轉頭看向身邊一個青年。
“大師兄,”女童抬手指著他,“買下他,好不好?”
【3】
她把他買了下來。
買下來當天,他們休息在客棧裡,她按著她師姐的話,讓人給他放了水,泡在浴桶裡,水裡是她師姐琴吟雨準備的藥材,可以修複他的傷口,他安穩泡著,就看琴吟雨帶著她進來。
他身上還帶著拍賣來束縛他靈力的鐵鐐,可琴吟雨還是不太放心,拉著女童站在一邊,冷著聲道:“阿晚心善救了你,你彆起其他心思,們能買下你,能殺了你,好自為之。”
著這話,他搖搖頭,艱難發著人修的語言道:“,不會害她。”
“你會說人話?”琴吟雨有些詫異,他點頭。
旁邊女童好奇:“你是從哪兒來的?”
“離海。”
“來做什麼?”
“想大千世界看一看。”
“呀,”這話,女童笑起來,“想,但師兄師姐沒時間陪。你……你同說說,離海是什麼樣?”
說著,女童似乎想起來什麼,忙道:“哦,忘了,叫花向晚,你呢?你叫什麼?”
“沈逸塵。”
他將鮫人一族的語音轉換成名字,女童著,重複了一遍:“哦,沈逸塵。”
那天晚上,她就蹲在浴桶旁邊,同他聊天,她對離海很有興趣,對外的一切很有興趣,還對瀾庭真君的過往很有興趣。
“父親後,母親就不太和說話,不喜歡和提他,”花向晚嘟囔著告訴他,“她好少告訴這些。”
沈逸塵不說話,他魚尾輕擺,有些擔憂詢問:“你父親……怎麼的?”
“他身上傷太多啦,”花向晚無奈,“經年征戰,一直強撐著,後來就了。你父親呢?”她扭頭看他,“一樣的嗎?”
“嗯。”沈逸塵想著父皇最後的時光,有些低沉,“一樣的。”
“那們算打平了。”花向晚轉頭看著窗外,喃喃,“以後彆這樣了。”
從那以後,她經常來找他聊天。
他怕她早早把他送,每天將原本要痊愈的傷口重新撕爛。
他很好奇這個女童,他不知道自己底為什麼要堅持不懈留在她身邊,一開始他以為,這或許是前世姻緣或者宿命,可是當她真的現在他前,他卻發現,其實他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
他對這個孩子,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他就像是在完成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堅持守在她身邊。
隻是說,人皆有情,她把他一路從拍賣帶合歡宮,將他放在冰河下,小心翼翼照顧他的傷口,日複一日,慢慢的,他還是開始對這個孩子有了感情。
他開始會掛念她,每日在冰河裡等待她的來。
她脾大大咧咧,來的時候總是一身傷,他看不下,便幻化成了人形,跟在她身邊。
他一次化形跟在她旁邊當天,便被白竹悅和花染顏叫上了雲浮塔,兩人盯著他,過了許久後,花染顏緩慢聲:“你來這裡,是為了給你父親報仇嗎?”
他這話,微微一愣,片刻後,他想了想,隻道:“父親乃病,與合歡宮無關。”
“那你來做什麼?”
“不知道,”沈逸塵如實答,“命運指引來,但不知道結果。”
花染顏隔著珠簾,靜靜看著沈逸塵,好久後,她才道:“不放心,如果你要留下,你必須成為阿晚的靈獸,否則不能放任你在她身邊。”
鮫人畢竟不是真正的人修,強大的修士會將禦獸之道放在鮫人身上。
隻是幾乎沒有一個鮫人願意接受成為他人的靈獸,沈逸塵和花染顏對視片刻,隨後笑起來,隻道:“好。”
當天,花染顏從雲浮塔下來,親自帶著花向晚了冰河,她教著她和沈逸塵結契,沈逸塵比她強大太多,如果不是自願,她根本無法控製沈逸塵。
結契完成後,他就是花向晚的靈獸,從此不能違背花向晚命令半分。
基於此,花染顏和白竹悅終於放心了他,為他編造了一個身份,讓他開始侍奉花向晚。
一開始,他隻是想照顧好她,所以沒有男女之分,他學著人類世界的一切,無微不至的陪伴她,幫她梳頭,幫她畫眉,陪她練劍,陪她挑選裙子、發簪、胭脂。
鮫人身形高大,哪怕他沒有男女的區彆,但所有人從一開始,下意識叫他“沈公子”,於是他一直以沈公子的身份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點點大。
她開始越來越了解鮫人的習,有一天夜裡,她著他給她說鮫人成年才會挑選臉和彆,她忍不住問:“那,逸塵,你以後會變成男鮫,還是女鮫啊?”
這話讓沈逸塵微微一愣,他呆呆看著趴在床上、穿著睡衣、漫不經心看著話本的花向晚,下意識反問:“阿晚想讓當男鮫還是女鮫呢?”
“當然是女鮫啊,”花向晚笑起來,她抬頭看向沈逸塵,“這樣,逸塵就可以一直同在一起啦。”
“若是男鮫,”沈逸塵有些茫然,“便不能同阿晚一直在一起了麼?”
“若沒有道侶,倒無妨,”花向晚認真想了想,頗為苦惱,“可若有了道侶,那自然……就不了。”
“為什麼?”沈逸塵脫口而,花向晚有些不好意思。
“若有了道侶,你又是隻男鮫,想,他可能不樂意吧?既然做了夫妻,總得對他負責,所以逸塵,”花向晚撐著下巴,“你和當姐妹,就可以一直這樣生活啦。”
【4】
有了道侶,便有了生命中更親密之人。
少女帶著幾分期待說這些時,沈逸塵一次意識,前的姑娘大了。
這些話讓他有些茫然,他隱約感知自己並不希望有這樣一個人現,可是……
為什麼呢?
他一時有些茫然,甚至於在夜裡,他開始思索,他底來這裡,是做什麼。
他底為什麼來,為什麼留下。
他反反複複追問中,隱約又開始做夢,夢裡他感覺有一個人,他依稀覺得那個人是他,又不是他。
他赤足在乾裂的土地上,土地被鮮血所浸染。
“見她。”
那人開口,他猛地驚醒。
他在黑夜裡喘息著,從冰河中浮上冰,然後他就看見花向晚提著劍,高高興興了過來。
“逸塵,”她半蹲下身,臉上洋溢著笑容,“你還沒睡啊?”
他抬眼看她,緩了片刻,慢慢笑起來:“發生了什麼,這麼高興?”
“贏了秦雲衣,”花向晚挑眉,“她比年,之前說她是青年一代最強的,今天把她從台上扔了下,可把厲害壞了。這事兒和彆人說,顯得不夠穩重,”花向晚說著,坐在冰上,扭頭看他,“就來找你啦。”
沈逸塵著她的話,平靜注視著她。
十六歲不,已過元嬰,這份天資,無論在哪一族中是頂尖。
他想自己的夢境,一時有些不太確。
他底為何而來?他的來,對花向晚,底是好是壞?
“逸塵?”
花向晚疑惑,沈逸塵神,忙道:“沒受傷吧?”
“一點小傷,”花向晚滿不在意,“在路上就好了,帶了酒,你喝不喝?”
“你還小。”他勸她,“彆喝酒。”
“不小了,”花向晚不滿瞪他,“快十六了。”
從那天晚上起,他開始不斷追問他為何而來。
甚至於,他開始思考,他是不是該離海,在搞清楚他自己的情況前,不要靠近花向晚。
隻是他還沒有想清楚,花向晚就先給了他選擇。
那天他給她梳著頭發,花向晚突然問:“逸塵,你想離海嗎?”
沈逸塵一愣,他握著她的頭發,沒有言語,花向晚頭看他,前是他幻化來的人形,可她清楚知道,他的本體在冰河裡。
“前些時日,在雲騰幻境裡看了海。”
她解釋著,前些時日幻境曆練看的東西:“真正看海的時候,發現,海比想象中大多了。”
這麼寬廣的海洋,原本是他的故鄉。
可如今他卻困在冰冷又狹窄的冰河裡。
她注視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逸塵,”她帶了幾分不舍,卻還是勸說他,“離海吧,你好多年沒見過海上花了吧?”
他不說話,捏著梳子,好久後,他才乾澀聲:“好。”
她是個做事果斷的,說送他,便送他。
送他的路上,她一路在叮囑他:“了離海,你可彆把忘了,時不時過一趟,你得好好接待。你說離海吃海鮮是不是不太好,要不帶點烤豬見你?”
他靜靜看著她,花向晚看上沒有半點不舍的樣子,等了離海,她解開了他們兩人的靈獸契約,將他放進海裡。
而後她赤足站在海岸邊,感覺海浪拍打在自己腳上,她有些愣神。
他在淺灘上坐著看著她,花向晚察覺他還不,抬眼笑起來:“原來,海水是溫的,果然和冰河不一樣。”
“阿晚……”
他低低聲,卻不知道自己是想說什麼,想讓她留他,亦或是告彆?
她著他喚他,隻是笑:“吧,幻術消耗靈力,你不能幻術陪一輩子。”
她目光溫和:“能遇逸塵,已經高興了。日後會經常來看你,你彆擔心。”
沈逸塵不說話,他在海水裡仰頭看著她,像魚一樣,帶著具的臉頰輕輕觸碰她的手掌。
“吧。”
她輕聲開口:“了。”
他垂下眼眸,應了一聲。
他自己知道,其實留下對她未必是好事,想了想,他隻道:“你想見,在任何有水的地方叫的名字就好。”
“好。”
她應下來,看不任何挽留的跡象,他說不清底是失落還是欣慰,終於還是轉頭遊進了海水深處。
可遊了一段,他便停下來,頭看。
他隱匿了自己的息,在水中看著她,想送她離開。
可他等了很久,她沒有。
她上失了笑容,站在海岸邊,仍由海水拍打著她,靜靜看著海。
從黃昏、日落、銀光灑滿海。
她的挽留內斂無聲,甚至沒有半分打擾。
他在水中注視著她的眉眼,看著她與初見已經完全不一樣的眉目。
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可如今她已經初初有了成人模樣,他看著等在月光下的人,冰冷的心跳一點一點灼熱起來。
他突然意識,或許他不知道他為何見她,可是,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留下。
他為花向晚留下。
【5】
於是他劈開了魚尾,在晨曦落滿海,她準備離開時,披上衣衫,起身從海水中來。
等合歡宮,他親自拜見花染顏,按著人修的風俗,向花染顏說了成親之事。
鮫人與合歡宮關係複雜,他並不確花染顏的想法,花染顏著他的話,好久,隻道:“你知道,她父親,最終是怎麼的嗎?”
沈逸塵茫然抬頭,花染顏神色平靜:“你父皇留在他身上的傷一直沒有痊愈,他身上傷太多,而你父皇留給他的傷,最為致命。”
沈逸塵愣愣看著花染顏,花染顏眼中帶了些冷:“這是上一輩的事,不想牽扯你們,你們應該有新的開始。可若是讓阿晚和殺父仇人之子成婚,你問的意思,你說當如何答?”
這話,沈逸塵克製著情緒,艱難低頭:“宮主的意思,逸塵,明白。”
“若阿晚……”
“日後,逸塵會好好侍奉少主,”沈逸塵打斷花染顏的話,慢慢捏起拳頭,“請宮主放心。”
“不是一要你們分開,若她喜歡你,不會阻止。”
花染顏看著沈逸塵,目光中帶了幾分憐惜:“你個好孩子,知道。”
“可不想騙阿晚,阿晚若是知道此事,不會同在一起。”
沈逸塵平靜開口:“既然如此,隻要能侍奉少主左右,便足以。”
從那以後,他沒有了再多的心思。
反而是花向晚,每次看見他路微微發顫的雙腿,會皺起眉頭,欲言又止。
她是個直來直往的子,藏不住什麼,終於有一日,她來問他:“那個……逸塵,他們說……你是不是喜歡……”
他緩慢抬眼,花向晚尷尬道:“那個,就是問問……”
“隻是想,和阿晚一直在一起。”
他開口,花向晚一愣,沈逸塵將新摘下的梔子花插在她額頭:“阿晚想要當男鮫,就變成男鮫;阿晚想讓當女鮫,便當女鮫。隻是想一直陪著阿晚,如現在一樣,這是喜歡嗎?”
“……這麼想!”花向晚著沈逸塵的話,高興起來,“想一直和逸塵在一起,加上師兄師姐,還有雲裳,咱們天天喝酒,不挺好嗎?”
“挺好。”
沈逸塵點頭。
花向晚放心下來,高興離開。
過了兩年,花向晚十八歲,突破化神,成為西境最年輕的化神修士,豔驚西境。
這時魊靈世,她奉合歡宮密令,帶著鎖魂燈前封印帶魊靈。
他為她繪製離海往雲萊的地圖,為她準備好所有包裹,他本來想同她一起過,但兩個人潛入天劍宗,比一個人要難上許多,他隻能留在西境,等著她的消息。
她雲萊,一就是許久,期初還每日同他傳音,慢慢地,她越來越忙,傳音變成了兩日、三日、乃至五日。
後來有一天,她話語裡一次提謝寂的名字,當時他心上一跳,直覺會發生些什麼,可他還是按耐住自己,她細細描述這個少年。
她對這個人有很大的耐心,她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的格,會揣測他接下來要現在什麼地方,和他商量著怎麼堵他。
說著說著,她突然告訴他:“逸塵,覺得,好像有些喜歡他。”
他一愣,那一瞬,他覺得自己心像是被什麼攥緊,他仍要克製,隻問:“你……確認這是喜歡嗎?”
“當然,”她高興道,“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靠近就會覺得心跳得很急,離他稍微遠一點,就會想他。”
他明白。
著花向晚的描述,他便懂,因為他是如此。
他沒有反駁,隻靜默著,花向晚好奇問他:“逸塵?”
他聞言神,輕聲道:“沒事,喜歡就多相處,好好把握。”
【6】
從那以後,他們的對話裡,謝寂現得越來越多,慢慢的,她聯係他越來越少。
說不難過是假的,可是想著她應當很高興,他又覺得,似乎很好。
有一天夜裡,他又做夢,夢裡有人捏著他的脖子,他幾乎無法喘息,對方聲音冰冷:“你怎麼這麼軟弱?”
“誰……”
他艱難掙紮著,對方手指漸緊:“想要就把人殺了,多的是手段,你怕什麼?”
“你是誰?”
他掙紮著從夢中驚醒,坐在床上喘籲籲。
從那以後,他經常做夢,夢裡的人異常煩躁,總催促著他雲萊。
對方越催,他越不願意動身。
有一天白日,他給狐眠看診時,狐眠突然詢問:“昨晚見你往雲浮塔的方向過,是宮主叫你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