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月考(1 / 2)

湖東製藥三廠的廠區裡,如今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最厲害的一波下崗破產潮幾年前就已經過去了,如今不少人都知道,單位效益不好,大不了就去沿海打工,辛苦幾年,說不得回來就能買彆墅。

有點本事的人,在前任廠長胡來的時候就走了,還有些關係戶,平時不上班,工資照領的,也忙不迭找關係調走了,這麼一通清理,廠裡剩下的人其實並不算多——畢竟是個新廠子,剛建好沒幾年,還沒來得及養出太臃腫的人事關係。

但這也並不意味著廠子沒有陳年的麻煩——胡剛安,一個三十出頭,梳著小平頭的矮個子男人,就是廠子裡最有名的一個刺頭,也是常去上級部門鬨得最厲害的一個。

當年建新廠的時候,他和他哥就是總廠派到新廠的第一批元老,隻可惜在建設過程中出了事故,他哥為了搶救集體財產因公殉職,留下這個弟弟,卻成了十足的鬨事精,鬨得好幾任領導都頭疼不已。

要說罰是不好罰的,畢竟是英雄的弟弟,就算是礙於麵子,領導們也不好當麵說什麼——畢竟胡剛安提的那些要求,多半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廠子好。

但聽,肯定也是聽不進去的,要是聽得進去,那這官做起來也實在沒什麼意思了。

於是一來二去,他就成了廠子裡,甚至是領導眼裡最突出的刺頭,還打不得罵不得,十分鬨心。

上次有人想要收購湖東製藥三廠,就是被他給活生生攪黃的。

可是說來也怪,這一回,胡剛安卻並沒有很鬨——甚至安靜得有些古怪。

“上回那個香港老板就是衝著咱們的地來的,”有工人好奇問起,胡剛安才說,“這可是我哥用命建出來的廠子,哪能被人這麼糟蹋的,等以後我到地下去了,都沒臉去見我哥。”

“那這回你怎麼不鬨了?”彆人奇怪的問,“這回也是個私人老板來買廠子,說不定,跟上回也差不多。”

“那不一樣,”胡剛安卻搖頭,“我打聽過了,這次是省裡領導牽的線,是京城一個實驗室發明了一種新藥,但是產能受限,才想買咱們廠子——我哥丟的命,終於不至於被糟蹋了。”

有些人笑:“要萬一是騙你的呢,再說還要考核呢,這家企業可是私企,就算你有個英雄哥哥,要是考核過不了,你一樣留不下來。”

胡剛安咧嘴一笑:“說起考核,該擔心的是你們才對吧。”

他當年可是廠裡出了名的高材生,省裡最好的製藥技術專業畢業,光是沿海那邊的企業,就有好幾家找過他,表示隻要他願意過去,肯定能有不菲的薪水。

隻可惜他實在放不下哥哥用命建起來廠子——雖然這幾年眼看著廠子被一點點的糟蹋,更叫人心塞。

“就是有考核才好,至少說明他們是認認真真想做點事情,”胡剛安說,“一個個都給我振作起來,要不然彆說私人老板了,我就先一腳把你們踹走。”

胡剛安年紀不大,性格硬氣海派,比起廠長,他在年輕工人裡威望反而更高些。

“那要是領導是騙你的,這個私人老板也是為了地皮來的呢?”有人問。

“那老子就介紹你們南下打工,”胡剛安的語氣裡透著野性不遜,“走之前再砸了那個領導的辦公室去。”

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些年,他心早就涼透了,也不想再等了。

就在這種焦灼的懷疑與期待中,湖東製藥三廠終於迎來了新老板的考核。

之前這老板也來過一次,出乎意料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骨架纖細清瘦,神色很冷,還有些傲慢。

聽說這新老板是京城的高材生,很厲害的研究員,發明了一種叫人趨之若鶩的新藥,因為生產能力受限,才需要儘快建一家合適的製藥廠。

湖東製藥三廠,就是因為當初投入巨資建設的嶄新車間,才被選上的。

照那個省領導說:“這回被選上了可是你們的福氣,說不定,這家廠子就能成為全世界最著名的藥廠呢!”

這話說的,牛皮都能跑到天上去了。

雖然知道領導們灌會放空炮,但是這個空炮放得太響,以至於——更加沒人相信了。

彆說世界著名了,就是在東湖地區能排進前三,順便做到不拖欠工資獎金,大家就謝天謝地了。

考核的內容說不上難,也說不上簡單,基本認認真真學過培訓手冊的就能過,要是還有點拔高的水平,就能混個小領導當當——胡剛安就是這麼被放到二車間主任的位置上去的。

可即便如此,一樣有人沒過的,也不是清退,而是把人事關係調回總廠,請總廠那邊分流安置。

聽說能回總廠,這波人還挺高興,反而覺得老老實實考試的人都是傻子——要是跟私人老板簽了入職合同,他們可什麼編製都沒了,以後想解雇就解雇,哪有國有單位呆得穩妥。

有一部分通過考試的,也真有些後悔了,覺得私人企業到底不靠譜,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呢。

尤其等到“湖東製藥三廠”這塊牌子正式摘下來,所有職工重新簽訂入職合同的時候,這種後悔的情緒到了最高峰。

不少人擠在廠辦大禮堂的前頭,推推搡搡一陣,終於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要是不願簽這個,是不是還是可以回總廠?”

負責簽協議的人事是個帶著金絲眼鏡的瘦高個,聞言也不惱,還是和顏悅色的:“要一定想回去也可以,不過總廠那邊不一定有空缺安置你們,再說和我們簽入職協議,是有五千塊簽約金的,這錢也不算少了吧。”

錢是不少,抵得上小半年工資呢,但是大家都知道,私人企業是能夠很容易解雇人的,不像國企,你要不辭職,領導除了給人穿小鞋,其他也沒什麼辦法。

“那你們能保證不隨便解雇員工不?”又有一個人問。

金絲眼睛搖搖頭:“我隻能保證,在遵守各項規章製度,以及每個季度考核達標的前提下,不會隨便解雇職工,對了,每季度的技能考核還有補考機會,絕對不會隨隨便便就淘汰人的。”

“每個季度還要考核?!”又是一陣嘩然。

這一次考核就差點把不少人的命都考掉了,聽說以後每季都有考核,不少人臉都白了。

“我們是一家高科技醫藥企業,”那個金絲眼鏡還是好聲好氣的,“工資高,對員工素質要求也比較高,不過大家放心,以後會有各種培訓甚至脫產學習的機會,隻要認真努力,不會跟不上的。”

這人也沒說謊,有人看了合同:光是普工,工資比以前就能翻一番,更不用提有些技術性工種,要是能完成相應的考核培訓,以前千把塊的工資,直接就能翻五六倍。

可這都是要考試的呀!有不少人這些年連書都沒翻過幾次,第一次考核也是僥幸過的,要下次考試通不過……

那不就連工作都沒了?到時候一家老小怎麼辦?喝西北風去?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南下打工還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情,吃大鍋飯才是一直以來的常態。

於是人群中有好幾個搖搖頭,又往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個人排眾而出,矮個子,小平頭,皮膚黝黑,看著十分結實。

“我簽!”他的聲音也擲地有聲,“簽字費是打到我存折上,還是給現金?”

金絲眼鏡笑:“都可以,你要不嫌麻煩就簽字領現金,要是不想手裡拿這麼多錢,等一下財務就打到你存折上去。”

“那行,我領現金吧。”胡剛安說。

然後,其他人就眼看著胡剛安拿著一疊錢,大模大樣走了出來。

“你以後就真跟私人老板打工了?”有人在人群裡大聲吆喝著,“你不怕對不起你哥了?”

胡剛安莫名其妙的看他:“隻要廠子能開工,我哥在天之靈才能覺得高興。”

還是湖東製藥三廠的時候,名義上倒是國有大企業,可好端端的生產線放在那裡積灰,才真叫他心疼,也替哥哥不值。

人群又安靜了片刻,然後斷斷續續分成兩撥,一撥往裡走,有的是衝著簽字費去的,也有的覺得胡剛安說的有道理。

至於另一撥往外走的,十有八九還是舍不得國企的身份,或者畏懼考核的,想著還不如跟那些考核不通過的一樣,回總廠去呢,至少還有一個編製。

於是各人的命運,也就流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慕清,這個製藥廠的新老板,正站在製藥車間裡,規劃著新的生產線。

原來的大部分設備肯定不足以應對新藥的生產,但是慕清的實驗室剛剛解決了工廠化的問題,臨床實驗,以及護膚品工廠那邊對原料的需求又越來越迫切,隻能先改造再引進,先把麵前這一波難關度過去再說。

值得慶幸的是,廠裡的舊機器雖然閒置好幾年了,但是保養維護都做的很及時,稍微調試一下,馬上就能投入生產。

胡剛安不好意思的笑:“這些維護都是我帶人盯著的,就是想著有一天,要是廠裡正式能投產了,馬上就能用。”

隻可惜,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

慕清和他握握手:“辛苦你了,胡主任。”

胡剛安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高高在上的女老板,也有這麼平易近人的時候,不由紅了臉,很憨厚的說:“不辛苦,不辛苦的。”

那個金絲眼鏡又對慕清低聲說了胡剛安哥哥的事。

慕清微微動容,更認真的說:“胡主任放心,這個廠子以後會越做越大,你哥哥的名字,也會一直刻在廠裡的功勞簿上。”

胡剛安更不好意思了,撓著頭:“其實廠子隻要能好好生產,彆浪費了當初的血汗,我就知足了。”

“對了老板,”他這時候才想起來問,“咱們廠以後主打的是哪款藥?我聽說還是新藥,批準文號下來了沒?”

他還想著所謂的新藥,十有八九就是國外專利過期的仿製藥,或者是在原來藥物結構上稍作改進的創新藥——就算是實力雄厚的總廠,也沒有實力研發原研藥,隻能在後兩者上打轉。

對於仿製藥和創新藥,國內的審批流程也簡單得多,畢竟藥物的劑量毒性還有副作用,在多年的研究和應用中已經發現得差不多了,所以臨床實驗期都很短,基本就是走個過場的事。

慕清卻搖搖頭:“還在臨床二期,估計還要一段時間。”

“那也不用多長時間,”胡剛安很輕鬆的說,“咱們仿的是哪種過期藥?有些副作用大的,藥管局審核會稍微謹慎點,一般的很快就能過了。”

慕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是,是原研藥。”

“是創新藥吧?”胡剛安愣了愣,又笑,“那審核也用不了多久,就比仿製藥時間長一點點而已。”

所謂創新藥,技術含量比仿製藥高點,但打擦邊球的也很多,以前總廠經常稍微改動一下成分,就是一款新藥問世,他早見怪不怪了。

慕清還是搖頭:“不是,是我實驗室新發現的一種原料藥,正在自主研發一種新的抗腫瘤藥,所以二期三期估計時間要得比較久。”

胡剛安:???他剛才是不是聽錯了?還是新老板說錯了?

全新的原料藥?自主研發的抗腫瘤藥?怎麼可能?!

以前的總廠都沒有這種魄力!

胡剛安呆在東湖這邊,消息不太靈通,所以壓根不知道,京城那邊已經被這種新藥攪出驚濤駭浪來了。

事實上,現在是她努力壓著時間,反而藥管局和醫院那邊急得不行,恨不得儘快把這種藥推出市場就好。

蕤複康的二期臨床試驗,在各方極力爭取下,又增加了一倍的人數——其實也就600人而已。

在偌大的京城裡,這點人數原本壓根掀不起什麼水花。

但是,這可是癌症病人。

每個病人身後,都是一個心力交瘁的家庭,還有往外輻射,更加龐大的人際關係圈。

而且,癌症也是不分男女老少,身份貴賤的,碰上就是碰上了,唯一的區彆是,窮人可能放棄,有錢有權的,卻會想儘辦法尋找更有效更安全的治療方法。

於是,這種新藥的驚人效果,就這麼從600個實驗病人,他們的家人,實驗病人的主管醫生,或者醫院的同事口中,以幾何倍速,飛快的傳播了出去。

京城出了一種治癌症的新藥!效果特彆好!能救命!

然後,就是山一樣飛過來的申請函,想要成為這種新藥的實驗對象——有些申請函的簽名,是藥管局領導都壓根拒絕不了那種。

然後,這種壓力,也就傳到實驗室,傳到了慕清身上。

當然,好處也是不少的,藥廠的轉讓審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獲得了通過,還有各種設備的進口,也得到了某些方麵的大力支持——不少有關部門的前領導,都關注著新藥的進展呢。

但是,也是真累啊。

忙實驗室的事情,忙新藥,忙新廠的開工,慕清恨不得一人當做幾個人用,還有各種開條子的,甚至直接過來問新藥進展的,總而言之,就連她以前最忙的時候,都沒有像現在這麼緊張過。

雖然忙,但也前所未有的充實。

慕清忙,她女兒同樣也很忙。

一邊是國家集訓隊的選拔和培訓,另一邊,則是準備高考。

集訓隊的培訓一共隻有兩次,每次為期兩周,如今她已經經曆過第一次培訓,以及兩次選拔,每次隊內選拔成績都是滿分——非常穩定的維持著領先成績。

不過能進國家集訓隊的,也都不是一般人——他們幾乎是全國高中生裡,最擅長數學的那一小撮學生,有的擁有頂尖的智商和反應力,也有的擁有極其堅韌不拔的毅力以及對數學的熱愛。

相比起來,慕之雲反而算是其中的異類了——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已經提前鎖定了A大或者B大的保送名額,絕大多數在數學係,也有少部分選擇計算機或者金融的。

就連集訓隊的帶隊老師——也是一位A大數學係的教授,每次看到慕之雲的時候都忍不住歎口氣。

這麼好的苗子,怎麼就是不願意進他們學校,好好走數學這條路呢?

集訓隊的成員,除了那個因為英語太差,無奈放棄哲學的宋元,其他人也基本都不太理解。

第一次培訓結束,一直和慕之雲住一間客房的莫蟬,好奇的看了一眼她桌邊上的曆史書:“離高考隻有小半年了吧?你現在還要背這麼多東西,來不來得及啊?”

莫蟬性格最是爭強好勝,但是經曆了幾輪隊內選拔賽,她對慕之雲的競爭心也慢慢淡了——她隻是有點好勝,又不是不識時務,這種天才中的天才,攀比多了,隻會叫自己更容易灰心喪氣,她才沒有這麼傻呢。

不過,慕之雲選擇文科,還是叫她有點遺憾——雖然少了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到底算是件好事情。

慕之雲順手把書收進包裡:“早背完了,這本算是拓展吧,我還沒確定文科選哪個專業,所以想多接觸下不同的內容。”

“你還沒想好?那你乾嘛這麼堅定的選文科。”莫蟬有點愣,她之前還以為慕之雲跟宋元一樣,很早就有特彆喜歡的科目了呢。

“因為理科的內容都太簡單了,”慕之雲輕飄飄的說,“雖然文科也挺簡單的,不過,我想找一點不一樣的東西。”

莫蟬:不小心又被秀了一臉!她就不該嘴賤!

心裡雖然這麼想,莫蟬還是忍不住問:“聽說大學數學係學的比競賽可要難多了,你不嘗試一下就放棄,還是有點可惜吧。”

莫蟬就是被A大數學係提前錄取的,她趁著集訓的機會也跟同樣是集訓生的師哥師姐聊過,然後聽說,就連之前得過世界大賽金牌的師哥,也被自己的研究課題給虐哭過!

普通的錄取生被集訓生虐,集訓生被導師虐,就連導師,也一樣被各種課題虐——數學的世界,就是這麼公平!

慕之雲還是淡淡的:“本科內容我都學完了,也還好,等到研究生階段可能有點意思,到時候我再轉過去就是,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就算讀大學,慕之雲本來也沒準備老老實實跟著課表學四年——也沒必要。

本來對大學時光充滿了忐忑的莫蟬:摔,這天徹底沒法聊了!

她第一次見到比自己還嘚瑟的家夥,偏偏,又不能說她說錯了。

畢竟人家可是唯一一個初賽,決賽以及隊內選拔賽全都滿分的家夥,現在集訓隊裡還悄悄流傳著一個傳言,說是集訓隊的老師正絞儘腦汁出一道能難住她的題目,甚至還為此開了一個賭局。

慕之雲和老師們的較量,對其他集訓隊隊員來說卻完全是無妄之災——今年的幾次隊內選拔比往年的難度高了不少,他們一個個做得差點吐血,真正想考驗的那個卻不痛不癢,光是想一想就要吐血。

不過吐著吐著也就習慣了,畢竟更吐血的是老師,最吐血的是,這麼一個數學天才,還要去學文科。